京城
此时黄昏,街衢上熙熙攘攘人流穿行,沿途店铺酒楼都有了灯光,显得斑斓明亮,两侧摆满了小担,馄饨、水饺、油饼、包子到处都是。
而百花楼矗立在这处街北,朱楹青阶临着街面,挂着灯,楼下大厅散坐着有三四十个客人,三三两两凑在一处,喝得满脸红光。
任炜却穿着便衣在三楼窗口看着,似乎心事重重,而身侧一个书生穿着白袍,浆洗得干净,看上去三十岁左右。
任炜转身:“周志缘,我吩咐的事,你都清楚了?”
周志缘说:“任先生,您既出了一百两银子,我肯定得把你的事办的漂亮。”
“好,我就看你怎么样安排了。”任炜一笑,周志缘也不多话,只把手一揖,就向下而去,也并不到大厅,只是在二楼口等着。
有人拾级登楼上来,见都是雅座,地板锃净,角落设着一个卷案,笔墨纸砚一应俱全,并且已经有人了,十几个人,三五成群,吟诗作词,讨论着八股时艺,而周志缘迎了出来:“李兄,你可来了,请。”
李书生是中年人,点首:“我来的迟了,恕罪恕罪。”
话还没有说完,就听着里面一人说着:“你们听说了?璐王向京城打过来了,又落了一城。”
听见声音,周志远脸上一凝,叹了一声:“李兄,天下才承平几年,又是纷乱,还请小宴会说话。”
“请”
这是读书人的相聚小宴,不大,不过都是圈子里有名读书人,在士林有着不小的影响。
李书生才到了楼上,就有人喊:“李生来了。”
“见过陈兄。”
周志缘入座,看着周围,见自己邀的人都来了,就说:“诸位仁兄都到了,我们开宴吧。”
“好极、好极。”一人用扇子轻轻敲着桌子。
周志缘就喊:“伙计,上菜,再来一坛玉坛露。”
玉坛露是京城的好酒,听着这话,伙计连忙应着,只是片刻,都将酒菜一一摆了上去。
读书人用酒,自然也得搞点文青,上的是流觞令,这是一种酒令,有酒筹四十八支,有“红筹”、“绿筹”之别。
红筹的顶端刻成凸形,涂以红色;绿筹的顶端刻为凹形,涂以绿色,红筹上刻写酌某人酒,即给席间哪一位斟酒,并相应地配合一句古诗,绿筹则刻写如何饮酒以及再行何令等。
“我来我来!”一人赶着上去,抽出签来,念:“左座代饮,哈哈,沈兄,你就在我上家,快饮一杯!”
大家顿时起哄,接着听倒酒声,这人咕嘟饮了,呵着酒气去抽,念着:“酌首座一杯,快,首席的周兄,你来掣一签。”
周志缘只得在装有绿筹的筹筒中掣一绿筹,看了,笑着:“行竹节通关三次,不通者自饮一杯过令。”
倒酒声、啜吸声、笑声不绝于耳,不一时便酒酣耳热,见着喝了差不多了,周志缘扫了一眼,突叹着:“诸位兄台,最近天下纷乱,圣上患病,太子监国,先有应州之乱,又有璐王造反,我们身读书之人,怎能袖手旁观,虽身处民间,但更应当为朝廷出力,为百姓着想,此时正是我们献言献策的时候。”
读书人小宴,说的评的自然是天下大事,这本是应有之题,听着这话,在场的人都纷纷应着:“周兄说的极是,我们身为读书之人,怎能袖手旁观。”
说到应州平乱,又有人说:“裴子云虽有薄功,可他是道人,要是正式封赏,位列诸侯,就是道人乱政。”
“对,没错,道人又不是朝廷官员,怎能干政?”
书生都纷纷呼应,脸上愤怒,虽此人也曾是举人,但去当了道人,就背叛了士林,实是可恶。
平时隐隐有些嫉妒的人更是大义凛然:“曾朝的道人长真子、元环子,难道没有功劳,却酿造了大祸端,导致内乱,还使曾景帝暴死。”
“可见此种道人,就算有小功,也必酿成大祸。”
周志缘看去,只见说话的人是与自己的齐名的举人,朱自由,性情略偏激,这时大声的说着,激起了场内的响应。
“我等束发受教即读圣贤之书,怪力乱神子所不语,大道所在,岂容外道猖獗?各位,现在璐王之乱,万万不能让裴子云主掌军事,难道我们堂堂大徐,找不到一个可用良臣?非要让一个道人凌驾官员之上?这是朝廷的耻辱,我准备上谏朝廷,将祸乱朝政的道人明正典刑。”
有点老成的人听到这里,笑着:“朱兄,道人现在还未作下大恶,又听闻得太子欣赏,要办到怕是不容易。”
“就是因太子欣赏,所以才要铲除这祸端,要是太子登基,这种妖道岂不是成了气候?”朱自由似是对裴子云极是憎恶,振臂呼着。
“难,难,璐王领兵直扑京城,裴子云在应州平乱打了胜仗,不说赏功,就是为了有备无患,免的无人可用,朝廷都得保用,明正典刑在此时不太可能。”又一个书生起身说着:“我觉得,还是先打落了此妖道的威风,再图谋一举歼灭,事情要一步步来。”
“这说的是,说的极是。”
又有人说:“忠勤伯是读书人出身,熟读兵书,本朝龙兴时(开国)就已受皇上誓识,献上不少计策,多经战事,屡有功绩,我看这次应州大胜,是裴子云夺了忠勤伯的功劳。”
“裴子云不过应州一个解元,又从未征战,还不满二十,如何能统战全局还能获胜?”这人扫了一圈众人,提出了自己疑惑,顿了顿,才说:“我曾经听闻,裴子云曾为太子府客卿,想必太子监国,得了情分,一时蒙蔽了太子,夺了忠勤伯的功劳。”
“极是,我等要给忠勤伯一个公正。”有人额上青筋都凸起,振臂呼着,似与裴子云不共戴天。
场内气氛似乎达到了高潮,周志缘虽是起头人,但听着这些书生的话,就有着抽身想走的冲动。
“文人相轻,一止如此,不就是嫉妒裴子云的才能?”周志缘虽这样想,却还是凛然说着:“诸位说的是,我承师教,道门不过是小信小惠,却不是修治天下生民生业的大道,所以圣人弃置不论。”
“要是给道人窃居朝堂,就算有一时之功,也必酿百世之祸,这事非是一人之得失,而是我们读书人的道统之兴衰。”
“我看忠勤伯能平应州,必也能平北乱,我等应该支持忠勤伯,万不可再给道人沐冠而侯。”
“是啊,绝对不能让道人乱了朝纲!”这些书生喝了酒,听着这话,觉得字字说到心里去了,顿时都大声嚷嚷着。
有一人就说:“我有族兄朱成,现在在御史台任职,可以上书!”
“我父有门生李志,现在在礼部任职,可以上书!”
“对,我还认识不少学子,我们可以联名上书。”书生满是欢喜,串联起来,一人高喊:“我们众正盈朝,必能拨乱反正——来,干杯!”
大家一起举杯,干了,待得大醉,众人都渐渐离去,只见李书生和周志缘在最后,李书生似笑非笑说着:“周兄最近神色不一样,看来是有了机遇。”
“李兄还真是聪慧,不过这次你却是想差了。”周志缘摆了摆手:“李兄,我送你一程?”
“免了,我自己回去!”
周志缘送去了众人,半晌回来,任炜从隔壁包厢转身而出:“李生是何人?”
周志缘取桌上醒酒茶,饮下一口:“是李斯文,老举人了,在京居了五年了,在京城都有着名声,不过为人谨慎,虽猜得出来是我们故意放话,可会不敢轻举妄动。”
“对了,你看我这差事办的怎么样?”周志缘好奇的问着:“为什么裴解元要采取这自污之策?”
任炜听了不由一笑,说着:“你办的自是不错,这给你。”
说着递上一张百两的银票,见周志缘接了,任炜才怅怅一叹说着:“为什么,其实你也看见了。”
“裴解元十七岁中举,天下读书人已是羡慕嫉妒恨,又得诗名传颂天下,虽明里不得不服,可多少人暗里咬牙呢?”
“更率军平乱,作出好大事业,年仅二十。”
“就算你周志缘,你暗里难道不恨?”
周志缘一怔,突拊掌笑着:“任兄真是有趣,说到我心里去了,我七岁读书,十五岁中秀才,二十一岁中举,到现在三十了,还是无缘进士,在京里蹉跎,平时只吃青菜豆腐,想到有人不满二十,就青云直上,我就恨的翻来覆去在床上睡不着。”
说罢二人大笑,任炜才正容说着:“封赏是朝廷大典,但人心舆论也得考虑,你看刚才一点就炸,实是人言可畏,我家公子也是不得不自污。”
周志缘笑着:“这也是人之常情,历朝历代都有的事,所以我拿着这银子也不手软,要的别的事,我还真不敢插手。”
说完,周志缘拍拍任炜的肩,没再说话,一径踱了出去,看着此人的身影,任炜不由怔怔,这策顺水推舟,只用了一点点力量,立刻士林官僚自动上船,不动声色把大局布成,整个天下为之改变,而忠勤伯任凭多少气数,怕离死不远了。
要不说破,谁能知道裴子云此举是想杀忠勤伯,就算有人如周志缘一样看破一二,也只觉得是自污保身罢了。
叹着:“此等权术,神乎其神,几近与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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