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四章 千古入谱第一人

    十日后,辰己之交,守宽学校,南边复园的门口。

    一个高大的女人,站在郑海珠面前。

    她身上所穿的,不过是本朝妇人最寻常的袄裙,外罩一件湖水蓝的松江棉布半臂,全然没有披风鹤氅之类耀武扬威的行头。

    但郑海珠在刹那间觉得,对方的轩昂之态,似乎将空中洒下来的阳光,都挡了个结结实实。

    不只缘于身材魁梧,还因为一股来自多年戎马倥偬的沙场积威。

    这股威势,就像山鹰腾空时张开的双翼,就像蛟龙出海时带起的浪阵。

    这股威势,是车师西门伫献捷的底气,也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誓言。

    和如此真实的威势相比,皇亲国戚们流光溢彩、一寸千金的锦衣,朱紫朝臣们宽大端然、补子精美的官袍,都显得仿佛舞台上的戏服那样,不过是区区亮相见客、向天下苍生讨个彩头的乐子而已。

    “郑姑娘,幸会。”

    秦良玉落下目光,抬起双手,率先抱拳致意。

    郑海珠的名字,她到松江后,已从儿子马祥麟口中,听了好几回。

    今日得见本尊,虽恰逢对方微现愣怔之色,秦良玉依然觉得,这姑娘,就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。

    看着是个无甚神姿仙态的凡人,但假以时日,不会平庸。

    就像自己如今麾下的那些精锐,不论男女,当年也是石砫山间水边、田野村寨里的平凡少年,但自己挑人的眼睛,从未出错。

    眼前这姑娘和他们的不同只在于,她没有他们的杀伐之气——她也不需要。

    郑海珠走上前,须臾间忖了忖,快要伸出去抱拳的双手还是抽回来,合在腰间,向秦良玉浅蹲一个福礼。

    “见过秦将军。”

    随即又看向一旁的马祥麟,歉然道:“此前说好,今日应由我去馆驿迎秦将军来的。”

    马祥麟笑着摆手:“是我们来早了,倒应先给你叨个扰。我母亲想游览松江月河两岸的景致,晨起后,我便陪她坐船,直接摇到了你们学校门口。”

    秦良玉亦面露和悦真挚之色:“郑姑娘莫拘礼,虽然,若论年岁,我姑且算你长辈,但你在匪寨救过祥麟一命,旁的不论,单论这一桩情谊,我这个做娘的,就要登门道谢。”

    言罢,她冲身后招招手,随从忙抬上来数个箱子。

    马祥麟正要俯身,秦良玉却虚虚一挡,亲自打开箱子,一一说向郑海珠展示带来的川蜀特产。

    “这是蜀锦,这是薛涛笺,这是川扇里最能拿出来见人的,桐花凤扇和轻罗团扇。听祥麟说,贵府韩小姐的丹青功夫更在绣艺之上,我就抱了这些扇子来,请韩小姐把玩。”

    秦良玉毫无架子,言语间的妥帖之处简直可做教材。

    方才乍见之下的雄威,有多令人纳头想拜,此刻的慈和,就有多令人如沐春风。

    郑海珠终于也放松下来,大大方方盯着秦良玉的半臂细瞧。

    秦良玉善解人意,整一整肩头道:“郑姑娘认出来了吧,没错,这就是贵府所送的松江棉布。祥麟去岁命人送回石砫后,我便让手艺顶好的裁缝,做了几十件给军中女子。我自己也常穿。”

    郑海珠笑道:“将军爱穿,吾家荣幸至哉。鸳鸯袖里握兵符,武装红妆两不误,今日,我要给令郎交的一个大差事,也和松江棉布有关。”

    她说完,身侧的卢象升,便抱着棉甲上前。

    郑海珠昨日已将依着马祥麟要求修改的棉甲拿到学校,找来卢象升说了前情提要,今日有意让他在母子两位战将前亮相。

    世间军迷,岂有只爱兵法、不爱名将的,但卢象升绝非只会流于目光崇拜的低段位粉丝。

    读书千日,用在此时,未来的战神卢象升,把自己在兵书上看到的各种兵刃、战技破甲的门道,结合手中的棉甲,对着秦良玉和马祥麟侃侃道来。

    于是,没说几句,母子俩的注意力,就从棉甲上,转到了眼前这位玉面公子身上。

    郑海珠适时道:“马将军是伏波将军马援马公的后人,而卢公子是唐初四杰卢照邻卢公的后人,二位果然都有汉唐尚武遗风。卢公子熟读兵法,也自小习武、臂力过人,但终究未曾上阵领兵拼杀过,也不知如何整顿一支铁师的军纪。我们若开出武学分校,卢公子一人执教还不够,我想重金礼聘几位石砫军中壮士来松江,万望秦将军允准。”

    秦良玉闻言,微微沉吟,盯着郑海珠道:“郑姑娘,承蒙看得起我们土人,我从石砫派几个军中好手来,原是不费什么周章的。但是,民间私塾这样做,可妥当?”

    郑海珠正留着这一节,让秦良玉感受到自己对前辈的提点,会恍然大悟。

    毕竟与如此名将初次见面,自己的岁数也摆在这儿,绝不可将“我聪明又能干”几个字挂在脑门上。

    她于是将满面的踌躇之志拂去了六七成,换了谨慎容色道:“我去岁所历,亲见苏松一带的巡检司、卫所,要么人丁不兴,要么军纪废弛,思及大明从前何等军威雄壮,身为子民未免不甘。但秦将军说得是,此事多有忌讳,是我天真急躁了。”

    马祥麟见不得眼前女子一腔热情忽被浇灭,说道:“其实也未必多么忌讳,镖局不也是汇聚武人的所在?文举有私塾,武举怎就不能有学堂了?阿珠,你先去问问庄知府和黄兄,若禀过朝廷,有妥当的章法依着行事,便知会母亲与我。先莫冷了这般雄心壮志。”

    郑海珠连连点头,心道,我怎么可能摁下这般念想。

    在记忆中的时间表里,两年后就是萨尔浒之战,四年后就是浑河血战,多少川兵浙兵的精锐折损于努尔哈赤的兵锋之下,以至于朝廷一时之间无兵可调。

    对了,马将军你的岳父,届时的辽东巡按张铨,也会在辽阳陷落后自刎殉国。

    而就在其间,你们石砫土司兵,和熊廷弼好容易调来北上的浙兵,还内讧了一次,彼此差点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。

    饶是如此,我这个微末但不甘心碌碌无为的穿越者,还是想着,大明王朝狼狈将至的局面,能不能抢救一下。

    日拱一卒地,尝试扭转某些历史的关节点。

    毕竟,如今南直隶镇江的总兵,还是戚继光的后人戚金。

    毕竟,我和你马将军,说有了拜把子的交情也不为过。

    毕竟,卢象升也被我忽悠过来了。

    更毕竟,我那另一个拜把子的兄弟颜思齐,马上要富可敌国了。

    所以,我为什么不可以在已经提前三百年开始挖宽的黄浦江边,弄出一个黄浦军校呢?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是夜,松江府官驿中。

    秦良玉坐在上房的前厅,看着桌上的银票。

    蜀地的成都府与重庆府之间,也已开始使用这种可以通兑白银的契纸。

    但江南这里的银票,印刷的图桉更为繁复精美,更令伪造者望而却步。

    未几,马祥麟从庄府台所设的践行宴回来了。

    秦良玉待儿子喝了一盏伙计送来的醒酒茶后,沉声道:“祥麟,方才你不在,我与那位顾府大媳妇沉奶奶,没应酬几句,她便告辞,留下这个木匣子,说是顾府长辈得知我要去京师提亲,一点薄礼,凑凑喜事的热闹劲头。娘以为是钗环首饰之类,没想到竟是一千两银票。这礼,是不是太重了些。”

    马祥麟执起银票看一看,又打开匣子里火漆封住的小纸袋,撕开,记熟了附随银票的密语后,去烛台上烧了。

    一千两算什么,不过是自己南行这一趟,帮某些人弄来的零头。

    他于是云澹风轻地对母亲道:“娘莫要疑惧,我剿匪时回护过韩小姐,后来又给董其昌出过头。韩家是顾府的姻亲,董家更是顾府的世交,顾府尊我为上宾,乃情理之中。江南这边,官府穷,缙绅富,一千两银子对他们来讲,实在不算什么。董家昨日,不也送了一对玉镯、一套金首饰,亦是起码值得千两。”

    秦良玉盯着儿子的面庞,落入回忆中。

    四年前,川西叛乱,身为石砫女土司的秦良玉,像以往那样率军平叛。

    叛军溃败,大明的西疆再次恢复平静,但秦良玉最小的胞弟秦邦义,却中箭身亡。秦良玉在悲痛与疲惫中一病不起,由才十六岁的独子马祥麟,代为赴京献俘、领受朝廷的赏赐。

    儿子那次回来后,变化不小。少年郎原本因父亲被诬陷致死而产生的心结,似乎有解开的迹象。

    彼时,听儿子说着“万岁和兵部堂官都对母亲赞赏有加”、“大明还是看重我们石砫土兵的”之类的话,秦良玉终于放心了些。

    她只有这一个儿子,她当然害怕,儿子将来承袭石砫土司爵位的那天,潜藏的仇恨,会从深幽的痛苦,突变为反叛的决心,令整个石砫堕入深渊。

    一位真正经历过残酷战争的将军,最不愿意见到的,就是新的战争。

    那次进京后,儿子表现出对朝廷知遇之恩的报效之志,率军驰援了几次汉中,剿灭流民之乱后,又被兵部提调,在京畿附近训兵。

    如此一别三年,期间母子只在一个春节团聚过。直到去岁,秦良玉才从重庆府送来的捷报中,得知儿子又立新功,在南直隶剿灭大股水匪,且转至镇江,协助戚继光后人戚金练兵。

    秦家满门骁将,祥麟的两个舅舅,秦邦平和秦民平,从姐姐这里听说外甥这般出息,高兴得在寨子里大摆三日百桌宴。

    然而身为母亲的秦良玉,却很快陷入新的隐忧。

    儿子来信,不但说春节不归家、要护送织造局南下海贩,还请母亲开春后务必出川,到松江与他会合后,北上京师,向兵部侍郎张铨提亲,媒人是禁卫三大营之一,神机营的提督内官。

    织造局与神机营,都是太监在管。

    秦良玉虽曾真心盼着,儿子对朝廷不要怀有异心,但也没想到,因太监弄奸构陷而失去父亲的儿子,短短三年间,于公务、于私事,都和太监结上了不一般的交情。

    此番在松江相见,这位心事重重的母亲,获得的,只有儿子一如往昔的亲孝恭顺,却没有获得他一吐为快的解释。

    马祥麟与母亲所言,并未比家信中的寥寥数语更深切,无非是,刘时敏对自己颇为关照,而张侍郎虽是文臣,能相中土司武将做女婿,这样好的机会,万不可失去。

    秦良玉头一次感到,儿子的脸上,罩着一层陌生的阴影。

    松江士绅出手动辄千两白银的厚礼,更令她觉得烫手。

    但此刻,秦良玉不再问银票与顾府,而是起身取来一只竹叶锦纹包袱。

    “祥麟,今日郑姑娘陪我去佘山赏景,送我回来时,赠以这些抹额、云肩和帕子,说是她和小姐绣的,或者自家织坊新出的样式,请你的新妇笑纳。”

    马祥麟没有像方才见到银票时那样,出手去翻看。

    他瞟一眼,牵了牵嘴角,又投回目光在那泛着澹澹地道一声“她有心了”。

    如此短暂的瞬间,儿子细微的表情变化,依然不能逃过母亲的眼睛。

    秦良玉看出了儿子的一丝不甘,然后收抑住了,换作一种虚假的不以为然,试图去掩饰继之而起的怅然。

    其实,就算没有这一刻的起伏,那天在郑姑娘的学堂里,秦良玉也已经对儿子的心思辨清了——从少年时代起就经常沉默寡言的儿子,在郑姑娘面前,忽然变得健谈起来。

    然而,秦良玉不无遗憾地确定,郑姑娘的心里,并没有波澜,她看祥麟的目光,与看那位官卷姚氏,以及那位卢公子,无甚区别。

    秦良玉在灯下又系上了包袱,带着一种复杂的交织着严肃与慈祥的口吻,对儿子道:“亲疏远近的都送了厚礼,可见婚姻之事多么重大。祥麟,你可想好了,真想娶张侍郎的千金么?”

    马祥麟又连灌几口茶,笑道:“自是定了,才请娘出川。娘难道不盼着,抱孙子么?”

    秦良玉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:“想好了就好。”

    女将军站起来,高大的身形在暗夜烛光的映衬下,有如神祗。

    “娘先去歇息了。娘半辈子只会打仗,不懂旁的。汉人文臣礼数多,进京后诸般留心忌讳之处,你记得先告诉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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