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芦抹着眼泪说:“王匠师,郡官长把我们的契书交给踱衣县了。此县官长说,往后你去哪里任主吏,我四人便跟随你去哪里。”
四人中,阿芦与阿薪十岁,前者活泼、表述事情最利落,阿薪最勤快,很多时候不用王葛吩咐就能看到活,把活干好,缺点是嘴笨。阿楚和阿蒌八岁,跟阿薪相反,啥活都得先嘱咐才会干,好在都很听话。
原先还有个阿芒,是王葛最看好的,她真动过收对方为徒的心思,但年初遭遇谍贼时,阿芒为护着她被一箭穿背,没救过来。
不敢回想。
“好,跟着我,以后都跟着我。”
有小女娘在身边,不论传话、办事都方便许多。阿芦带着阿蒌去领晚食,院中木料、竹料、草秆都给王葛预备了,连麻绳也有一捆,她没休息,开始制筏碓、筏砻模器。
王葛作为中匠师,打造器具不能再和以前一样,粗略画几张图便不管了。从现在起,画图、制模、实物的打造与监管都得抓起来,这是主管匠吏必须担的责任!再者,学会抓了,才能学放手。
月上墙头,她才觉出饿,慢慢嚼着麦饼,全当休息,然后在院中踱步,一步一尺距。
基本功,她一天也没放下过。
次日上午,她先把筏碓的模器制出,置于大陶盆中,将一侧盆底垫高,盆面稍微倾斜后,筏翘起的前端抵住盆壁。
赵伍长将门下史请来后,王葛让阿薪、阿芦一起舀水冲击筏两侧的木轮,轮转轴转,筏上的四个小型木碓被轴上四个短板拨动,开始运作。这证明在筏上置碓、置砻,用水力驱动的想法是可行的,因为单砻磨绝对不会重于双碓或四碓。
下午,王葛洒身濯发,试穿县令遣属吏送来的新衣新履。
七月十一。
她随桓县令到渡口。
巳初,船至。除了郡兵伍长赵力必须跟随王葛,其余护卫、包括县兵都得留在岸上。
清河庄的学子在昨日汇于南山,于下个渡口一起登船,因此现在船上只有楼船部曲。
此楼船三层,谢氏所有,王葛跟着桓县令一层层观看。每层舱外都用彩帛装饰,舱门与几处窗口悬挂贝壳、珍珠相穿的珠帘,随着船开动,琳琅闪烁、脆碰相击,当真声声悦耳。再看筵席崭新,案桌、食器全具备,皆是漆面绘彩。出舱,外廊层层宽阔,舱壁与栏杆雕琢着骑士狩猎的花纹。
船绕山而行,王葛仰望高峦,处处薄雾青翠,山花璀璨,一时间有种人在画中的不真实感。
桓式则一手把着栏杆,望江水被船分流,归于平缓。短暂的出神后,他说道:“昨日桓真来信了,他已平安回到洛阳。”
“太好了。在边郡那段时间,我等最大的期盼就是‘平安’二字。”
“莫老气横秋。王葛,你的人生好比此船,刚启程,谈感悟尚早。好了,你既无紧张局促,那我便不管你了。”
没多久,船行减速。
王葛往下走,一边往岸边看。船停稳,这个渡口她熟悉,通往山间栈道。等候在此的学子可真不少,有着青衿服的,也有着便服的。此次郊游当然不全是冲着相亲来的,也供志合者论经择友。
当先登船的是两所学庄的夫子,因此夫子间出现两个小学童极其惹人注目。
王葛喜出望外!
是谢据和卞恣!走在他们前面的,正是郭夫子与左夫子。
蹬蹬蹬蹬蹬……她快步下到最底。“浮云一别,江岳三年。学生王葛拜见恩师。谢同门,卞同门,别来无恙。”
“哈哈,”左夫子畅快而笑,“王葛,正是知你来,我才答应带上这两个难缠的弟子。这里吵,走,寻个清静地,你跟我们好好讲讲边郡经历。”
“是。”
“王同门,诸同门让我代他们问你安好。”卞恣与王葛并行,小女娘长高,较从前瘦了。卞恣非司马南弟那种明媚的长相,但眉眼散发英气,有种别样的清丽,与众不同。
王葛笑眼弯弯:“那一事不劳二主,待江游结束后,再请卞同门把我备给诸同门的礼带回馆墅。”说完,她回头看眼谢据,故意小声但能让他听到,“阿恣真好,和我没生分,不像有的同门啊,才两三年没见,连个笑模样都没有。”
“我没和你生分。”谢据装着看江水,重逢之喜与先前的失落似水流一样搅来搅去:我怎会和你生分,只是听说你上月就回来了,便一直等你书信,却没等来。
此时大部分学子已登船。
卞恣抿嘴笑,主动拉住王葛的手。“这木梯好窄。”
王葛知其意,感其意。
有一少年注意到王葛,忍不住问:“那名女弟子是清河庄的么?刚才在岸上没看到她呢。”
“她是木匠师王葛,三年前在你们南山馆墅修学过一段时间。”
“你是?”
“我是清河庄弟子,孟通。”
“南山弟子,纪远之。”
这时王葛几人跟着两位夫子到了三层,此层舱开窗最多,江风习习吹人襟,正是细述重逢的好地方。
众人坐下来时才察觉不对劲,后方的兵士一直跟着,原来不是凑巧。
王葛向赵伍长示意,对方挨着舱壁坐下。她略作解释:“我在平州遇到过几次刺杀,回本郡后,为防万一,官长给我配了护卫。”
郭夫子:“哦。我之前也去过平州,那里异族百姓多,的确乱。”
这时又上来三人,当中便有桓县令,另两人都是年纪长的夫子。王葛、卞恣、谢据起身行礼,夫子间和县令仅简单而礼。
桓县令三人择另个窗下的位置坐。
王葛转回目光,继续刚才的话题:“别的也还好,就是冬季漫长,三月仍下大雪。”
左夫子:“上月底,桓县令来过一次南山大学。他左边的是陆夫子,曾在太学担任过《春秋》博士,桓县令拜访之余,把你归乡、晋中匠师的事跟我们说了。短期内不会离开了吧?”
“两年内应都在县里。”她余光见谢据始终闷闷不乐,愧意道:“弟子本该一归乡便去拜见夫子,委实是……在边郡屡次遭险,不知多少次目睹好友、护卫,一次次为护我周全死于谍贼迫害,这才在家休息缓解,让心稍稍宁静,免得不自觉带了戾气,冲撞夫子与诸位同门。”
谢据皱起眉头,不再沉闷,取而代之的是关切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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