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一早,小和村继续踏上逃难的路途。
数百村人中,条件好的人家推着独轮车,差些的只能背着扛着行李,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进。行路难,有的路段淤泥没入脚踝;有些路段,更需要挽起裤腿,蹚水过去;更有甚者,蹚水都过不去,只能绕路。
奇差的交通,再加上困乏的吃食,条件稍好的早上简单对付一下,更多人家为了省粮早饭都不吃,基本上个个有气无力,种种恶劣因素下,赶路速度根本快不起来。
方叔有扛着方家大半的家伙什,半个时辰后,脸色微微发白,汗珠浸湿了背上粗麻布的衣衫,透明贴在背上,仍是一声不吭。
“当家的,你歇歇,换我们来吧!”方孙氏开口,叫田萱过来抬着。
不多时,田萱脚步开始摇晃,在方孙氏‘不中用’的呵斥声中,方临坚持选了与田萱轮换。
这般泥泞的道路,轻装行进都颇为艰难,更何况负担重物?
没一会儿,方临就感觉双腿仿佛灌了铅,也就是大部队走走歇歇,再凭借意志力,才能勉强坚持下去。
除此之外,其它条件也不敢恭维,比如便溺,小便还好,大便么?
村人中不讲究的,直接就地取材,只要不遇到松树林,都好解决;而讲究一些的人家,则是用厕筹。
厕筹,是用竹子制成,用后清洗,可以反复使用,极为方便。但也有极大缺点——它刮屁股!
想一想,若是拉稀,本来就火辣辣,再用厕筹一刮,那滋味该是何等酸爽?而且,有的厕筹处理不干净,残留有毛刺,那真是谁用谁知道,菊花朵朵开。
在有树叶时,方临是决计不肯用厕筹的。
另外,他苦中作乐,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,村中无论大人小孩,男女老少,去林中大便过后,回来后开始的一段,定然是神色异样,动作变形,一瘸一拐,极富有喜感——很容易理解,村中好些的还能吃上粗米,差些的都开始吃草籽,自然便溺艰难,再使用树叶、厕筹,那定不会是什么美好的体验。
如此种种,也让他在昨晚见识的勾心斗角、拼命生存之外,对这个世界多了一种真实的触感。
好容易挨到中午,路过一片蘑菇丛,村正宣布上午就走到这里,顿时引发一片欢呼,各家各户的女人们都打起精神,蜂拥采集蘑菇。
这一片蘑菇不少,奈何小和村的人更多,很快就采摘完了。
“你们婆媳俩就是不一样,采了这么多哟!”耿家媳妇路过,满脸羡慕。
“你家的也不少啊!”
方孙氏脸上也有些得意,可顿了一下,又道:“桂花才厉害呢,手脚麻利,一个人顶俩,比我们家的还多些哩!”
蘑菇采回来后,还需要挑拣,方孙氏、田萱将不能确认能吃的都扔了,又加了把野菜往锅中一起煮,纵使没加什么调料,那争先恐后喷薄的鲜香,也足以令人口舌生津。
饭好后,按照多、少盛入碗中,开吃。
不得不说,这野菜蘑菇汤的确比粗米野菜汤滋味要好得多,喝下肚子后整个身体暖烘烘的,一上午赶路的疲惫都为之驱散,心灵也随着肚子的充实有了一种巨大的满足感。
如此丰盛的一餐,让素来寡言的方叔有都来了些谈兴:“这次是水灾,逃难路上能吃的还多些,若是旱灾,那才是苦,树皮、草根都是好东西……人过处,看不到一点绿……”
“是啊!”
方孙氏接茬,露出回忆之色:“我七岁那年,天大旱,跟着娘、妹妹逃荒……”
方临安静听着,没有说话,因为累的一根指头都不想动。
吃过饭,一家人的碗放着暂且没去收拾,此时,就连方孙氏都没再鼻子不是鼻子、眼不是眼,数落田萱去洗碗刷锅,一家人安静惬意坐着,享受难得短暂的安宁。
坦白说,上午赶路时,各人身上的汗水让衣服湿了干、干了又湿,气味并不好闻,但逃难路上哪有什么可嫌弃的,各人就这么靠在一起,沐浴在午后的微风中。
金乌高悬,炽烈阳光跨越千山万水,剪影下此刻的小幸福。
可这份安适惬意并没持续多久,被突然的一声尖叫打破。
“死人了!”
声音传来的方向,是老陈家!
“过去看看。”
方父、方母起身,方临、田萱跟上,其它听到的人家也开始凑过去。
等走近了些,方临看到爷爷方祖望、奶奶方余氏,大伯、二伯、小叔三家,也都过来了,点头打过招呼,并没多聊,毕竟闲聊什么时候都可以,吃瓜却不常有。
实际上,方家还相较稍远些,这时不少人已经围拢了,七嘴八舌,乱糟糟一片,好似要将赶路苦累压抑的情绪发泄出来。
方临向中心看去,昨晚见过的陈大强口吐白沫、瞳孔涣散,尸体旁边,陈老婆子神情狰狞,揪住桂花嫂头发,嘴里骂着‘丧门星’,小姑娘陈叶去阻拦,都被带倒在地。
“死的是陈大强,看那样子是吃了毒蘑菇?”付家媳妇道。
“怎么回事,陈老婆子怎么抓着桂花嫂,不会是桂花嫂下毒的吧?”游家的游朝东恶意揣测道。
“没凭没据别胡说!”
方孙氏呵斥:“桂花的为人,村里哪个不竖大拇指,怎么会干出这种事?”
……
“村正来了!”这时,突然有人说道。
一个五十多岁的方脸汉子向这边走来,人群见到纷纷让开了一条道,原本嘈杂的声音也一下子消失——这就是威信!
小和村是百年前逃荒组建的,各家各姓都有,不是一姓独大,要做村正须得公正公道,让人信服。
事实上,乔村正就做得不错,得到了小和村大多数人的认可。
“怎么回事?”
乔村正走进去,看了地上的陈大强一眼,忙问道:“大强吃了毒蘑菇,没灌童子尿催吐?”
“晚啦,没气了。”
见乔村正来到,陈老婆子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全身力气,松开桂花嫂瘫坐在地,双目无神,身形落寞,让人看了心中不忍,这也只是一个可怜的老太太,可只是瞬间,她脸上又再次露出凶相,对着桂花嫂大骂:“都是你这个丧门星,害死了我儿子!”
“呜呜!”桂花嫂只是哭,哭得撕心裂肺,悲痛欲绝,说不出话来。
“桂花,这怎么回事……唉!”
乔村正自然不会听信陈老婆子一面之词,可桂花嫂哭成这样,一时又不好相问。
还是小姑娘陈叶开口解释:“娘采了蘑菇回来,白婶婶喊走娘帮忙,奶就将蘑菇煮给爹吃了……娘回来,奶就开始打娘……”
众人听了,纷纷恍然。
“我就说不可能是桂花,原来是这么回事。”方孙氏道。
“陈老婆子怪桂花,是有点不讲理了,不过也可以理解,毕竟是死了儿子。”宋刘氏说了句公道话。
“陈老婆子是死了儿子,可桂花也失去了丈夫啊!”有人为桂花嫂抱不平。
……
村人议论纷纷,人声鼎沸,仿佛上午赶路的苦累都在这般七嘴八舌中消解了。
让方临有些好笑的是,方孙氏也和一群大娘大婶讨论激烈,田萱在一旁也是竖起耳朵听得认真。
女人啊,你的名字叫作八卦!
“大家伙安静一下!”
乔村正喝止住众人,看向桂花嫂:“桂花,你咋将采的蘑菇毒的、没毒的混在一起,没分开呐?”
桂花嫂哭得直打嗝,闻言勉强平复下来,哽咽道:“我家都快断炊了,昨个儿到处借粮,才借了五两米来,今晌午见到蘑菇,可不得抢着采,哪能容得慢慢分辨?我本想着回来分,再下锅,可白嫂子将我叫走帮忙,谁知道娘就自己给做了。”
以方孙氏为首的大媳妇、老姑娘,纷纷颔首,表示就是这样,大家都是先采回去再慢慢分的。
陈老婆子听了这话,却是尖叫道:“我哪会分有毒没毒的,你这个贱人,你是故意的!”
听闻这话,众人皆是神色异样,她们分不出哪些蘑菇有毒,但哪些没毒却是知道的,这是基本技能了,陈老婆子不会,大概是因为……桂花嫂将她伺候得太好了。
“以前在村里时,老陈家不好过,陈老婆子、陈大强又嘴馋,桂花这娃孝顺,经常上山采蘑菇,又快又好,这事大家都知道,哪次出过问题?我说句不好听的话,桂花真要想害人,早就害了,还会等到现在?”耿家嫂嫂出言道。
耿家嫂嫂在村中是公认的实诚人,又说得有理有据,自然令人信服,旁人听了纷纷点头。
宋刘氏也说话了:“桂花也不知道陈老婆子会不等她回来,自己就给蘑菇煮了,也不等她回来吃,但凡等一等,会有这事?更退一步说,小叶子还留着呢,就不怕也吃了?桂花总不会连自己娃都要害呐!”
“是啊,明明是陈老婆子的错,自己害死了儿子,还有脸怪桂花。”这说话的人腔调阴阳怪气,让陈老婆子脸都绿了,差点没气晕过去。
……
啪!啪!
乔村正拍手让众人安静,又向这次事情的罪魁祸首之一、叫走桂花嫂的白家媳妇问道:“白家媳妇,你怎么突然将人家桂花叫走帮忙了?”
“我……”
白家媳妇哑了一下,下意识道:“我一直都这样做的啊!”
‘好不要脸!’
这是村人听到白家媳妇的回答,心中同时生出的想法。
方临听到这话,也是想起昨晚过来时,白家媳妇名为借、实为抢的‘借柴’。
事实上,老陈家唯一的男人陈大强瘫痪,家中没个顶立门户的,桂花嫂又性子软,村中有些人就故意欺负桂花嫂,叫去帮这个、帮那个,给不符合价值的一点点补偿,最过分的还是白家媳妇这种,经常支使桂花嫂无偿帮忙,还有像昨晚那般的名借实抢。
方孙氏说的‘不要脸的,欺负桂花嫂的’,就是指这些人。
这些事村里人也知道,不过没欺负到自家头上,顶多背后议论两句,如白家媳妇这种当事人,更是在长达数年中,渐渐习以为常,将这当成理所应当的了。
人性是自私的,会为自己找借口推卸责任,原本陈老婆子听了村人的话,开始自责自己害死了儿子,但现在有了转移目标,心中顿时将责任全推到了白家媳妇身上,情绪爆发之下,让她一改从前‘在家凶横,在外懦弱’的本性,冲上去对着白家媳妇又抓又挠。
白家媳妇自知理亏,众目睽睽之下根本不敢还手,很快脸上就是血淋淋惨不忍睹。
‘活该!’这是不少人的想法。
那些从前占些桂花嫂小便宜的,见到这一幕也是心有余悸,决定以后收敛。
最后,还是乔村正开口,让人将陈老婆子拉开。
“好了,事情都弄清楚了,陈大强出事是一个巧合!”乔村正给事情定性。
其实,作为村正,村里的事,他心里如明镜一样,有些问题不问都知道答案,可心里明白不行,一番询问还是必要的,这也是拉着众人背书,万一出了问题也能减轻责任。
“不过,事情虽然是巧合,但白家媳妇有着不可推卸责任,需要对老陈家做出赔偿……”
乔村正协商之下,白家赔偿陈家五亩下等高地田契。
小和村虽然现在被水淹了,但水总会退去,去县里的预备仓吃半月、一月,水退后还是能回去的,这已有旧例。
对这个处理,老陈家认为自家男人死了,这么点赔偿,嫌少;白家么,一方面认为,毕竟一条人命,尽快了结了也好,另一方面又认为陈大强一个瘫痪的,不值这么多,再多宁可不保白家媳妇。
总之,两家人都不太满意,但也都在接受底线之内。
……
事情了结,村人散去了,还在兴致勃勃议论这件事。
的确是兴致勃勃——这一场吃瓜,见了老陈家更苦、更惨,对比之下,各家突然觉得自家日子还行,赶路也都不算苦了。
“老陈家邪门,从桂花的大女儿,到陈望龙、陈老爷子、陈大强,一个接一个出事。”宋刘氏压低声音道。
“老陈可着欺负桂花,老天看不过眼,这都是报应!”
“是啊,老陈家作孽,桂花当初嫁进老陈家,就是……”这人没继续说下去,似乎对此讳莫如深。
“陈大强那个瘫痪,死了还换了五亩地,值了。”这是心里泛酸,说风凉话的。
……
方家也在议论老陈家。
“桂花命苦啊!”
方孙氏叹息道:“村里传言,桂花嫁到老陈家,就是因为被陈老婆子设计坏了身子,进门后就当了后妈……婚后第一个女儿,没满岁就没了……前妻留下的儿子不听管教,下河淹死了……没多久,公公又没了,丈夫也瘫了……搁别人,早就跑了,也就是桂花,不离不弃,老陈家却把她当成个拉磨的……”
聊着家长里短,刷碗洗锅,歇息。
下午,继续赶路,其中苦累,自不必赘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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