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下了两天,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,早上出去散步,还能见到有小学童摘下树上的冰棱,含在嘴里。
店中倒也没什么事情,这日,又是方临轮休。
回去,桂花树下,欧夫人、方母、田萱、苏小青、桂花嫂、春桃等人在说笑着,做着针线活。
方临都不知道,什么时候她们关系这么好了。
“我家那口子,每到粮铺进粮,回来都是累得要死,往那儿一趟,跟尸体似的。婶子你家,临子在书肆做活,方叔在码头,现在也成了管事,日子越过越好啦,可真令人羡慕!”苏小青说道。
“也就那样,就是个小小管事,核对数目的,我们当家的其实也没那个那本事,是临子……”方母说着,眉飞色舞。
不过,等看到方临回来,她立刻就抛下这群娘们,拉着方临稀罕地上看下看,又一摆手,对她们说:“今天就到这儿吧,我儿子回来了,我要去做饭了。”
“行了,临子回来,我们就不在这儿碍眼了,走了。”桂花嫂说笑着,与苏小青散去回家了,春桃、欧夫人也起身去做饭。
方临没回去,就留在这儿,和出门来的欧夫子唠嗑。
方临听着,觉得有趣,忍俊不禁。
欧夫子已然习惯了这番‘侍奉’,咂了口茶,慢慢道来:“开国初年,一开始,太祖允许百姓穿靴,但禁止在靴子上修饰花纹,就与衣服一般……”
“哦?夫子说说呗!”方临递过竹筒。
“怎么没有?”
“这么麻烦,那就没有违反律令的?”
这次满根生学机灵了,没等欧夫子动手,就一溜烟跑了。
说来也巧,两人刚坐下,就见到满根生回来。
“夫子,您这就不知道了,这叫时尚,那些公子哥们都这样哩!”
这脚下生风,可不是形容词,乃是字面意思,只见今天这家伙穿的鞋子,鞋后跟缝上两根布条,一红一绿,行走之时,当真拉风,鞋梆子上还挂有铃铛,走动起来,脆响不绝。
欧夫子却是听得眼角一跳一跳,还没听完,就脱掉了鞋子。
欧夫子穿上鞋子,还气得吹胡子瞪眼:“也就是现在,要放在开国初年,这小子这样,那脑袋都得被剁喽!”
“当个里个啷个当!”他嘴上哼着小曲,手上拎着东西,看那香气似乎是什么吃食,脚下生风。
‘看这样子,应是赢钱了。’方临心中暗道。
方临颔首,无非是想以此,把各阶层人等区分开来。
“然而,爱美之心,人皆有之,一些商人便动了心思,在靴靿上绣些简单纹饰,后来尝到了甜头,越发猖獗,靴子上纹饰越来越复杂,款式也越来越多,太祖听闻震怒,索性禁制百姓穿靴。”
“你想到的太祖自然也想到了,太祖并非没有人情味儿,北方苦寒之地允许穿靴,其他地区则穿皮扎,所谓皮扎么,鞋与靿分离,穿时先将皮筒绑在小腿上,再穿上鞋。”
“算这小子跑得快。”
“站住!”欧夫子却是喊住满根生,皱眉看向他的鞋子:“满根生,你这花里胡哨的,成什么样子?”
“不能穿靴,冬天冷了如何御寒?”方临问道。
欧夫子哼了一声:“这世间,从不缺少以身试法的,禁令之后,有个颜姓商人顶风作案,开了个作坊,卖出靴子不少,最后惊动五城兵马司办案,直接将此人秋后问斩,全家流放岭南。”
满根生还试图给欧夫子讲解,兴致勃勃道:“就说那位邹公子,头戴大红纱巾,内衣外穿,脚踩双高跟屐,每每从青楼出来,手中摇着蒲扇,昂着被姐姐们印满了唇印的脸,鞋跟一摇一晃,屁股一摇一摆……那真是拉风极了,所到之处,无不侧目……”
“现在倒是律令宽松了,可伱看着如满根生这些人,成什么样子?不只是鞋,还有衣服,竟以‘遍身女衣’为时尚,这简直是……有辱斯文!”
“是啊!”
方临颔首,有些理解了当下时期:‘物质上的极大丰沛,相对应的,却是精神上的极度迷茫,压抑如此之久,政策渐渐放开,人们追求时尚,却不知如何做,落到实处就变了味,追求标新立异,到了一种‘前无古人、后无来者’的程度,甚至可谓放浪形骸。’
‘如此社会大环境,精神需求亟需,通俗的风口必然为期不远。’
正说话着,满娭毑出来了,主动对门口剥蒜的方母道:“方家妹子,你家临子回来了,今天又准备做什么好吃的?什么,我家的香气?那是我家根生从悠然居带回来的猪蹄、烧鹅!你说这吃进肚子里的东西,可不比什么看戏好多了?”
这明显是在回怼,回怼上次方母说‘满根生是个二流子,整天不干正事,更别说带他娘看戏了’。
这边,方临听到满娭毑的炫耀,暗自摇头:‘姑且得意吧,我看你起高楼,看你宴宾客,看你楼塌了。’
他极为清醒,染上赌的人,结局必定悲惨。
方临不在乎,方母却是不同,不甘示弱发动了反击。
“我儿子给他爹一件袄子!”
“我们当家的在码头做了管事!”
“我们全家都有活计做,不像是某家,净是不三不四的!”
“你你你!”
满娭毑破了大防,在方母刺激下,开始口无遮拦:“这算什么,我家根生在赌坊一晚上就能赢十多两银子,一人比你们一家一月挣得还多……”
‘你真敢说啊,这下有好戏看了。’方临看向欧夫子。
果然,欧夫子听到这话,阴沉着脸站起来:“满娭毑,你在说什么?满根生去了赌坊?你这个当娘的不但不劝,不以为耻,还反以为荣?
满根生,你也出来,整天不三不四,不务正业也就罢了,赌那东西也是能沾的么?
你们满家……”
满娭毑被训得跟孙子似的,低着头不敢说话,心里却没当回事。
满根生么,根本没出来。
以往这般时候,春桃总会出来劝说,劝欧夫子消消气,今天却站在一边,低着头不说话。
春桃这种变化,满家人‘身在此山中’,反应迟钝没发觉,但方临看得明显。
对此,他只有一个念头:‘桂花嫂,厉害啊,不愧是你!’
“罢了。”
欧夫子骂了一通,骂得口干舌燥,却只见满娭毑低着头任凭你说的模样,又见满根生压根不出来,只觉索然无味,意兴阑珊,失望摆手:“天雨虽大,不润无根之草,随你们吧!”
他摇头叹息着,身形萧瑟落寞,回去了。
‘果然,不管什么样的人,沾了赌就成了赌狗,既是狗,那自然改不了吃屎,或劝或骂,都是叫不醒的。’
方临暗忖着,这时方父回来,也一同回家去了。
……
“临子,赌可不是好东西,你可不能跟满根生学。”方母一边盛饭,一边道。
“哎。”方临答应着,开始端饭。
今晚,方家晚饭,一碗豆角炒肉,一碟凉拌牛肉,干饭。
“临弟,你快尝尝这牛肉。”田萱给方临夹了一大筷子。
“嗯嗯,你们也吃,娘、萱姐,你们抢到牛肉了?”方临惊讶问道。
这个时代,牛肉价格虽然比猪肉低,但小老百姓一般很难抢到,贵人倒无所谓,想吃牛肉时就会有牛摔断腿。
“哪能啊?根本抢不到,这牛肉是你爹拿回来的。”
“昨天,码头的徐老板送了送了二斤牛肉。”方父知道,这还是沾了儿子光。
其实,他有些好强,这两天成了小管事后,兢兢业业,非常认真,可很快就发现,这活计根本没什么发挥的余地,看着人干活,再核对下数目就行了,每天轻松得很。
反而,每每来套近乎的人,张口闭口‘你有一个好儿子’,完全看不到他的努力,让他非常郁闷,一次两次也就算了,可十次八次……索性不解释,躺平任嘲了,我就是靠儿子,咋滴了吧?
这心态一转变,躺平下来,渐渐发现——哎嘛,真香!
方临不知道方父心路历程,尝了口牛肉,发现肉质劲道,极有味儿,咽下后还口齿留香。
可谓两世吃过的最好牛肉,不知道是这个时代的牛肉好,还是徐阔老给的牛肉好。
“临子,前几天你爹拿去,我给你做的衣服合身不?怎么不见穿?”方母问。
“挺好,穿了,穿脏了,换洗了呢。我爹那件怎么不见穿?”
“你爹啊,那棉袄他宝贝着呢,回来就给脱了,说怕弄脏了。哦,就那天,当管事第一天穿了下,穿出去后,人家还没问,你爹就自己说‘这新袄子可真暖和,我儿子给的’……”
“你怎么这么多话!”方父听不下去了,怼了方母一句。
田萱听着,就在旁边捂嘴偷笑,不经意间与方临对视,都能看到彼此嘴角晕开、眼睛中流溢的笑意。
呜——呜——
此时,屋外寒风凛冽,呼啸呜咽,屋内火盆熊熊燃烧,橘红色的笼罩着一家四口,温暖如春,时而响起的说笑声,随着火盆中的柴火噼啪炸开。
……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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