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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张立宪便绽开了一半麻木一半活跃的脸笑,“久仰有个家伙巧舌如簧,而且为人很烦,所以你没开始烦我之前我已经决定投降——都安排好啦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投降,是投诚。“我不再悻悻地盯着他,“是去和像你一样的人拥抱。”

    张立宪看着我,“这是你常说的套话?”

    “套话也有不骗人的套话。还有,如果你从现在就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了,拿起枪之前先看一下,对面要是你的朋友,尽可能把你的朋友说服过来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我会累死的,我的朋友可比你多。”张立宪张开手臂,“那现在和像我一样的人拥抱一下。”

    于是我们拥抱,小醉把我们的手撕开,她加入了进来。

    我们拥抱得很不惬意,因为两个粗手大脚的家伙必须小心孩子,但是那是我在整场战争中最愉快的记忆。

    后来他们走了,这条街道也空了,我默默看着空空的街道。

    他们小两口走了,去做像我一样的事情。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期望,就是能再见一次虞啸卿,我们相信能把他说服,说服他就是说服一个军。可这是个像亲手击毙竹内连山一样是个妄想,直到战打完我们也再没见过虞啸卿。

    我穿着那身已经卸掉了所有衔识的解放军军装,这年头这样穿这身的人实在太多太多,于是我也变得普通至极。

    牛腾云蹲在通铺上,眼睛红红的,看着我。

    为了安慰他,我便从我已经卷好的铺盖里掏了掏,把那一整个小布包递给他,“这个给你。你要很久啦。”

    那是我全部的再也用不上的勋章,我用它预备着把牛腾云的离情变成惊喜。

    牛腾云果然惊喜起来,“真给我啦?”

    “过日子啦,用不上啦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他到了窗户边的亮光处,一个个研究着那些花纹和镀金,我便趁了他不注意拿了铺盖悄悄地离开——那小子一向麻烦,非常麻烦。

    七连的第六百个始终没对六百这个数有什么特殊感情,因为他的记忆早被三千个占满,占得小醉如果和我一起生活,就是陪了三千个死人。

    可我不得不说我很喜欢他们,非常喜欢他们。以后属于他们。

    我的铺盖挎在肩上,拿着一个油纸包。走到一个池塘边,警惕性高一点的人一定会把我当作特务或者是贼。

    我压低了嗓子高高地叫:“狗肉!狗肉!”

    狗肉从草棵子里钻了出来,脏不拉唧瘦骨嶙峋,伤痕累累,唉,这条野狗。

    我把油纸包里的熟肉喂给它,它狼吞虎咽时,我从铺盖卷里掏出我的洁具,就着塘水给它洗澡。狗肉不大高兴,它不喜欢被人这样洗。

    我边洗边说:“狗肉。好狗肉,要回家啦。回家得干净点。嗯,都完了,完事啦,我们要回家啦。”

    我和狗肉,一个瘸的人,一条瘸的狗。我们行走在苍原之上,我们像蹦回湖南的不辣一样,我们一直走到我们周围的世界从沧海变成了桑田,从平原变成了滇边永远连绵的山巅。

    我还在巷子里,便听见我父亲的嘈杂,“……走一队,又来一队!偌大的中国,还放不放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?!”

    我走出了巷子,就瞧见我父亲,在对着一队和我穿同样衣服但是还有领章的人们吵吵。我母亲一脸难堪地企图把他拉回去。我的父亲看见了我,愣一下,老脸居然发红,一声没吭就回了院子。

    我母亲站在那里,看着我。愣着,哑着,我们家人习惯压抑自己的本性。她最终还是颠颠地迎了过来时,居然在扯刚才的琐事,“你爹自己追出来吵的,人家睡在大街上。又没惹他……”

    “妈。了儿回来了。”我说,然后跪下。

    狗肉在旁边嗅着我妈。那些和我穿一样服装的家伙窃窃私语地离去,他们一定在说封建残余,但是管他呢?我这辈子从没跪得这么心甘情愿过。

    我把书桌搬到了院子里,擦擦洗洗,这事做起来很费劲,因为只有我一个人。

    我把洗干净的桌子拖进来,放进这间已经被我收拾得窗明几净的房间,还是很累,还是只我一个人。狗肉在旁边出出入入,它倒是有心,可这事它帮不上忙。

    我放好了桌子,擦了擦汗,便隔着屋子叫唤:“爹,桌子放好啦!”

    我爸没回应。

    管他呢。我拿了簸箕笤帚抹布,去打扫这个曾经居于迷龙,现在属于我的家。

    我擦着那张已经很久没有人睡过的大床,它大到要擦到中间那部分时我都得趴在上边,我只好趴在上边,然后一声巨响,床塌了。

    我哈哈大笑,它得修第四次了。

    我说迷龙带走了所有的幽默和笑话,是不对的。他又没掠走我们的记忆。

    入夜,总算把一切都搞定了,我弄了盆水,点了小灯,关上了门,在屋里给自己擦澡。我已经很脏了,真的很脏,倒是早已经习惯这种脏了,但往后的日子最好不要习惯。

    我忽然觉得背上发毛,我转过身。

    我父亲不知道什么进来的,伸着一只手,看得出来他是试图触摸我身上的伤口,肩头的腰间的腹部的腿上地,我身上可真是琳琅满目,他还是头遭见到。

    这我可受不了,我拿着澡布遮着下身,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。“爹?”我知道我叫得像是哀求。

    我父亲仍然伸手过来,碰了碰我肩上的伤口,那来自死啦死啦和我在南天门下的窥探。我父亲轻成了那样,恐怕他当那个伤口是刚打出来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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