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一十一章 阳春

    “……小主?”苏白见枕春半靠半倚在一颗梧桐树下,神色默然。

    枕春闻声一动,转头看向桃花林处,已然无人。

    苏白怕她是受了花露潮气不适,上前轻轻扶起她:“小主这会儿怎不坐着,树上有虫蚁的。”

    枕春徐徐吐出一口浊气,按了按自个儿平坦的小腹,轻飘飘道:“不碍事的,也没得那么金贵。”她眸子一黯,轻声道,“你去请柳姐姐、连姐姐来,说我有要事相商。”……

    这一年是祈武七年。这年春末,出了一件奇事。

    乐京薛氏宗族之长薛太傅办寿辰。薛太傅当政时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,曾与加封太师的老尚书令同辅先帝。

    薛太傅是个颇有政功的人,论才学堪称乐京魁首,论政谋也十分得先帝倚重。他擅怀柔举张重商亲农,大魏之所以国富,离不开薛太傅在位时拟出的七章变法。最要紧的是这位薛太傅能识时务。

    先帝任用贤臣,也颇看重老尚书与薛太傅二位帝师,凡有重政要务必定参详二位的意见。可登基的新帝慕北易性子便锋利许多,固然选贤举能,但也疑心颇重,或削藩或集权。当朝的权臣,便不如先帝在位时那样容易。薛太傅急流勇退,自请告老,一番成全了自个儿一世英名,二来也为薛氏后生留下坦途。

    在乐京,薛太傅的生辰,也是一件广为人知的热闹事情。薛氏身为乐京鼎盛世家,每每操办宗家族长生辰定有四方高官诸侯来贺。今年的奇事却是,有几家当朝权贵前来送的贺礼却珍贵非常,还说薛氏妃在宫中与自家主人颇是交好,情意非比寻常,故而特以厚礼相贺。

    薛太傅本以为是宗族中的嫡女薛袆贵为皇贵妃,在宫中自然多有的朋党。细问之后才得知,别人竟都是因为那诞了公主的庶女小薛氏而来。

    这其中便有近年十分显赫的安南都护府柳家、尚书左丞安家、以及诞下当今天子仅有的两位皇子的静昭容连家。

    此事便让薛氏一族从新看待那被送进宫中颇得恩宠的庶女小薛氏来。

    大薛氏入宫多年无所出,眼下虽贵为皇贵妃,却离那后位始终一步之遥。反是这庶女小薛氏入宫不到三年便诞下皇三女,如今竟与如此多嫔御交好,还是宠冠后宫的恩宠。

    此事传出之后,陆续更有许多后宫嫔御娘家闻风而往,都称是自家女儿与小薛氏相熟而前来相贺。譬如诞下大皇女的玉贵仪的娘家孟氏一族、眼下的新进红人娇嫔身后的司天台主簿叶家……

    几乎整个内宫妃嫔们的娘家,都称是与小薛氏亲厚而送来了贺礼。如此乐京的坊间便有了“大薛氏不得人心,小薛氏八面玲珑”的传言。

    未想临了宴席末,太后娘娘的娘家温氏一族,竟然也送来了贺礼。称是“薛氏楚铃侍奉太后十分孝心,与荣妃和睦。温家经太后授意,前来略表心意。”

    薛氏一族虽不至于便有得几句传言,便更看重小薛氏而看轻大薛氏。可眼下大薛氏无所有出,难免也会重新审视这二女的前途来。

    枕春得了家书,便折进了妆奁里。

    苏白掌着灯火明晃晃地映着枕春白皙的面容,问道:“皇贵妃最擅借刀杀人,小主这一着离间计也是使得妙极。”

    枕春摇摇头:“我并非为了离间大小薛氏,她二人恐怕早已面和心不合。恐怕自如君公主降生,小薛氏便定了要与大薛氏撕破脸皮的必死决心。”她轻轻擦去唇上水红的唇脂,“薛氏一族的根基深厚,并不似之前的宓妃施氏那般容易动摇。要掐住大薛氏的命脉,是要离间她与整个薛家。大薛氏没有子嗣,如今小薛氏又恩宠厚重,只有薛氏一族真正怀疑大薛氏的价值,才能推倒大薛氏的依仗。”

    苏白点点头,脸上带了宽慰笑意:“小主如今与往日不同。”

    枕春神色有些寥寥:“我厌烦这样……苏白。”她取下头上的簪花,“服侍我睡了罢。”

    苏白将散了枕春头上的堆云发髻,便听见小喜子在帘子外头回话:“小主,今日陛下进了内宫,已经升了灯。”

    枕春眉眼一抬:“谁?”

    小喜子毕恭毕敬回道:“不是画棠小主,陛下点的是刑部侍郎家的嫡长女,美人苏氏。”

    “哦……”枕春复又垂了眼。这便是意料之中。

    苏美人侍寝后面几日,新入宫的王美人与安画棠便依例侍寝。三人都得了赏赐,不过也是平平的,既没有封号也没有晋升。其余时候,慕北易大多是歇在小薛氏那头,枕春是知道缘由的,不过内宫众人也瞧出了小薛氏的恩宠到底与旁人不同。又过些日子,娇嫔受的伤好全,便又独占鳌头起来。

    枕春的得宠风头渐弱,待天气热些,八重黑龙开始攒花苞的时候,慕北易便鲜少见了。她能乐得清闲,悠悠在院子里看书,看,看,或看。

    里头有一,中记载乐京各处音馆及乐坊所藏的稀琴、名琴,其中有一样尤其有趣。书上说,前李朝有位斫琴巨匠,遗式有一床朱砂鹿角霜的仲尼式七弦琴,名字叫做“至和”,至和古琴本是琴匠倾尽毕生之力所造,献给天子的宝物,取意帝君“中正平和”之意。慕氏得天下之后,重武功又严法律,这床至和琴不得慕家天子的青睐,便一直在帝城的教坊蒙尘。

    朱砂鹿角霜?这个倒是十分稀奇的。枕春不擅弹琴,能拨出一首两首阳春白雪,便已是在努力附庸风雅了。可少时哥哥们习琴便十分勤勉,样子好看,声乐亦美。大哥哥有一把伏羲式叫做“寒春山”,二哥哥有一把霹雳式叫做“醒春雷”,他二人特意取了枕春的名字,为讨她高兴。

    只是哥哥们的琴都算不得名琴,不过是有名气些的匠人斫造……至于朱砂鹿角霜,倒是从未见过。枕春想起少年时,又生了好奇心,便叫小喜子:“你去宫中乐部问问,可有一把至和古琴,若是有的,便借来给本主把玩把玩。”

    小喜子应声去了,这一去竟是一整个时辰还没回来。

    枕春等得有些乏,书也看得腻了,只抬头看着头上花垂宛若星辰稀疏,索性兜着宝蓝色的裙子去折。这五月初的八重黑龙将开未开,瞧着密密的含苞欲放。枕春踮脚得了两枝,都是新鲜带着花香的。她掐了一朵紫墨的蕊,得意簪了发,才又扯着裙里的花瓣儿找玉兰,喊着:“玉兰你可来瞧瞧,这个花儿可能入馔?”

    一个凌冽的声音传来:“藤萝花瓣可以炼作香油篦发,只是要仔细种茎有微毒不可食。”

    枕春回头一看,略是错愕,手上一松花瓣簌簌落在地上。她理了里裙摆,笑起来:“虚无先生怎么来了?”

    虚无先生背着墨色绸缎的琴囊,穿着一件轻薄的青色身衣。他拱手,眼观鼻鼻观心地行礼:“明贵仪传看乐部典藏的至和古琴,臣下在坐部领差,这一床琴是微臣管存。至和古琴已有些年头,应当仔细小心,小主既要把玩,理应为您送来。”

    跟在后头的小喜子添道:“乐部的器乐太多,可找了好些时候。”

    枕春轻轻摘落肩头的半截花瓣儿,眼神从虚无先生浅褐的发梢边掠过。她心口一跳,连忙只低头看着庭院里的青石:“有劳先生。”便细想了想,也不请虚无先生进内堂,只唤玉兰在庭院置几案奉茶,才在离虚无先生一丈远的地方坐定。

    虚无先生取了背后琴囊,将案牍归置整齐,复又净手焚香,才取了琴身出来。这还不算完的,又是敛衣正冠。

    枕春笑道:“先生这一套倒是十分讲究。”

    虚无先生却淡淡的,似不见喜怒,只道:“乐部的规章。”

    “悦己而已,何须这么多五花八门。至和古琴心说,可让后人使那么多花样。”枕春往小案靠了靠,脸上被光影斑驳遮盖,瞧着虚无先生手下一床红腥的古琴。那琴通身隐隐发亮的赤色,好似漫了血。她轻呼一声,“这个颜色倒是少见。”

    “琴漆里以鹿角霜作大漆,又填了朱砂,漆擦在千百年的杉木上,才得此刺目的红。”虚无先生拭了琴,双手按弦,“小主要听甚么?”

    枕春失笑:“我不过是闲来无事看个新鲜,并没有呼喝先生献技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虚无先生不以为然:“某不是那样的人,小主若是呼喝献技,某便称病了。”

    枕春知道虚无先生是个心气高贵的人,便也遂了他的意思,略只想了想:“先生的琵琶已是听过了,还要多谢先生的那。本主……我的有两位嫡亲的哥哥。哥哥们各有一把琴,大哥哥的是“寒春山”,二哥哥的叫“醒春雷”。少时候听哥哥们弹琴,大多是些高山流水、平沙落雁的。先生可有新的?”

    虚无先生却是笑了。慕北易鲜少笑的,他笑起来眉眼微弯,霎时山河凋敝春光无色。

    “先生……笑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旧的也曾是新的。”虚无先生笑时嘴角勾起,眼中有星河一般,他哂道:“某若未猜错,小主的闺字里可有春字?”

    大魏国中,男女大妨并不十分严苛,闺中名字并不是全然不能外称,枕春便认了:“正是的,先生如何知道?”

    “既见小主便觉明媚,如吹面不寒杨柳风。”他说话清冽洌的全无轻薄之意,“况且小主如今的赐字为明,又说起春风春雷的事,想来是族中兄弟为小主拟的名字。既是如此,某便为小主奏一曲。”

    虚无先生的阳春便来了。清澈犹如北地最初化开的那一抔雪,融在心尖尖上的灵,一下子坠在弦尾颤抖。他的琴音没有铅华也不染烟尘,坐在八重黑龙下头遗世独立的模样。是常听的,枕春幼时也曾习过,却没有觉得哪一刻有如此从肺腑中出来的温热。往日所见朝飞暮卷或是雨丝风片,唯独此刻听来无比温柔,天地广阔。如此淡荡的琴音,却令枕春有些莫名滋味。那琴声里万物生身,好似回到年少时候。

    若要说,便是十一二岁时读时发梦。她梦想未来的夫君是个盖世英雄,骑着腥可见骨的宝马,头戴威风凛凛的雉鸡冠,带着她山河胡海无所不达。那时她见着话本上画的骑马的小人儿将军,身穿漆黑的铠甲。那时的她,坐在安府的庭院里,嗅到草木回春的芬芳。便如此感。如此彻骨的少女情怀与纯粹的温柔。

    枕春努力作得波澜不惊,手上拿的一张帕子,轻轻按在胸口。那七根琴弦震动,抵不住枕春心口的狂跳和血脉灼烫。

    他一曲毕了。

    “先生技艺卓绝,至和古琴中正平和,以奏,是最般配不过了。”枕春低头含笑,努力掩盖那一丝惊艳的余韵。

    虚无先生道:“小主若喜欢,可留下古琴平日玩赏。至和古琴若放在乐部蒙尘,实在可惜了。”

    枕春犹豫,却说:“这样的鹿角霜与朱砂大漆自然罕见,眼中所见也是欢喜。只是这一式仲尼,于我来说太过男子气概。我是一个小气促狭且懒散的人,哪里弹得这样端正的圣人琴。”说着想起幼时把玩的那把故琴,“少时倒是有过一把最简单的正合式,我喜欢那个简单的。凡人的琴做凡人的样子,使世间弹琴的都归于琴。”

    虚无先生听她如此说,便也知乐,颔首道:“如此也好,微臣便将这琴送回乐部。”

    枕春点点头,又叫小喜子:“去拿内厅的……”她本想依例赏赐,又想到虚无先生的性子,便罢了,“去送送虚无先生。”

    “告辞。”虚无先生行了礼,随着小喜子从碧漆红瓦的回廊出了栖云轩。

    枕春抬头看着满庭藤花,心意难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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