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二十九章 昆仑奴

    翌日,安画棠晋封为才人。

    虽是晋封为才人,从五品的才人仍旧比不上与她同届入宫的苏美人与王美人,遑论圣宠优渥势头不减的娇嫔。

    扶风郡主的失势是众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的。虽然没有人宣之于口,众人都从娇嫔越来越站直的杨柳腰上可窥一斑。好在娇嫔是个媚且慧的,既知道何时彰显优势,又知道不可太过。故而扶风郡主这位落平阳的荣妃,表面上看起来,还是风光依旧。

    宫人们口中敬称的“三妃”为尊,可这三妃的分量权柄,大伙心中还是有计较的。如今应是掌权的熙妃柳安然为尊、儿女双全的珍妃薛楚铃次之、“风光依旧”的扶风郡主只能屈居最末。

    人人都在望着风向苦恼,到底该如何站对位置,唯独枕春不是的。

    她如今最苦恼不过的,就是珍兽房奉天子口谕来驯兽的两个皮肤黑黝黝的昆仑奴。

    这昆仑奴的事儿,还要从朝廷的故事说起来。

    原是大魏藩国每至年末都有进奉奴隶来。年关时因太后丧礼,原本扶南国进贡的美姬便被遣送回去了。扶南国是被大魏任了臣属的,当权的如今是当地的都护,扶南都护很是为难,便绞尽脑汁送上了十来个昆仑奴、新罗婢。

    新罗婢是很贵的,人市上的私牙是论百金买卖。至于更身材妙曼且貌美艳丽的新罗婢,只有官牙供奉给皇亲国戚专用的。

    慕北易常常听说有此事,也不曾上心,如今忽而见了,便一时兴起便收了两个在乾曦宫掌灯。

    偏偏新罗婢说不来汉话,慕北易书房里伺候的人又少。如此一来,乾曦宫就更加沉默起来。乾曦宫这样的地方,越是安静越让人专心。慕北易索性在乾曦宫处理了十天政事,并有继续十天的势头。冯唐察觉到了后宫的怨声载道,感叹这新罗婢的用处怎么跟坊间流传的相反。如此便私下里去请示了柳安然。

    柳安然便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一二三四的上了条陈。大抵不过是嫔御怨怼,臣心不稳云云。

    慕北易一看觉得也有理,便将新罗婢们寻个理由打发了。

    也没打发到别处去,就打发去了蜀王府。

    蜀王自受伤后便就蕃去了,千里迢迢收到几个慕北易使唤过的新罗婢,还得好吃好喝供着,做出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。

    慕永钺感动得伤口又崩开来两次。

    再说那些进贡来的昆仑奴,力气极大身手敏捷又性子沉默,便打发去驯猛兽再好不过了。那些内侍们自个儿的都怕的猛兽,便指给昆仑奴来调教。若是被吃了或咬死了,不过是个奴隶,也没有牵扯追究。

    由此,便有的昆仑奴被安排来绛河殿,负责调教“丧尽天良的猛兽”,奉先。

    此刻“丧尽天良的猛兽”奉先本狗,正在昆仑奴赤脚的铁链儿旁边蹭痒痒撒欢。

    枕春一边剥葵花籽,一边坐在小凳子上尬笑:“大抵是这獒犬唐突了嫔御,当真是有些凶性子的,要劳各位辛苦辛苦。如此,也好给陛下一个交代。”

    昆仑奴:“……”

    福全上前提醒道:“明婕妤娘娘,这两个是如今最时兴的昆仑奴,陛下说要贴近时世、跟上新潮,这才填进宫的。他们昆仑奴不会说汉话,也听不懂汉话,力气极大身量也高,性子都老实木讷,是专程调教过的。先帝在的时候,咱们大魏兵马破了扶南国,便挑选过许多昆仑奴在宫中侍奉。有驯兽的、喷火的、甚至有做门院看护的,能为汉人所不能,一个个都是老实勤恳得很。这平日不做事的时候,铁链拴了手脚,方能在内宫使唤。您若有看得上的,挑一个顺眼的留下驯兽,再好不过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…”枕春讪讪:“这时世倒还新奇,挺好…挺好…只挑一个?这些昆仑奴,还有别的活儿吗?”

    福全想了想,面上却有些惋惜,道:“剩下的,自然分配回珍兽坊。此事说来话长,先前有只吊睛大虫,立起来有两人儿高。那猛兽性子野得很,陛下见了却偏偏又要,说要过两年要带着去秋猎的。为了调教那只猛兽献给陛下,咱们珍兽房先后咬死了两个内侍了。如今这两个昆仑奴,若您选不上,便要派这个活儿的。”

    枕春听得这样的话,便去看那两个木头木脑站着的昆仑奴。

    那两个昆仑奴长着异域的面孔,轮廓极其深邃,一个头发漆黑微卷的用绳扎着,另一个的头发竟是耀眼夺目的灿金。二人足足怕有九尺余高,八重黑龙直接垂在了他们的头发上。二人面无表情,低头看着地上的几块带青苔的石头,也不知是听懂没有。

    枕春眼睛看着那两昆仑奴年纪也不过二十余,生得高身子壮,若在异域番邦,本也该是端端正正的年轻人。由此便起了怜悯之心:“陛下养的猛兽固然重要,总打发内侍与奴隶去伺候,难免会出事儿的。就不能请个本事熟稔的驯兽师去吗?”

    福全听了为难:“娘娘有所不知,那野林子里的大虫兽性难驯,再老道的师傅也难拿捏。可咱们陛下嘛……”说着低声起来,“也是执拗,就喜欢狮虎猛兽。”

    枕春撇嘴,低了声音:“你可不是糊涂?陛下心思在国事那儿呢,等到秋猎,陛下哪有兴致来看你的老虎还是不是当年那只老虎。你不如再挑一只猛兽去与那只凶恶的配对儿,生了一只小老虎,索性当猫儿养着。到时候瞧着是老虎,性子是猫儿,温温顺顺的糊弄陛下去便好。也省得猛兽凶野,若发作性子起来伤了咱们陛下,小心你的脑袋。”

    福全一跺脚,那是一个豁然开朗:“明婕妤娘娘果然蕙质兰心啊!”

    枕春莞尔:“那便也莫挑人去送命了,你也算功德一件。这两个随意留一个,余下的你也得给人家安排个活命的去处。”

    福全得了个双全的法子,自然对枕春是毕恭毕敬,应是:“您要的,奴才自然肯给的。扶南国为大魏所破国以后,历年由都护府挑选上贡奴隶,这两个性子极好,那叫一个顺心遂意,奴才是精挑细选的!平日便是让他们演个爬树钻圈,或胸口碎大石的,都能来!”

    枕春听他说得滔滔不绝,噗嗤笑了出来:“行了。”有有些疑惑,问,“本宫倒是问问你,这昆仑奴当真是陛下让填在内宫的?咱们陛下……”不怕头上油绿绿的吗?

    福全先是一愣,旋即便明白了,笑道:“婕妤娘娘可真会说笑。这昆仑奴啊,贵就贵在膂力强身手好,倘若俱如奴才们一般……那个了,便与寻常汉人无异了。故而调教昆仑奴的,便训他们温顺木讷又服从的性子,加之又不会说话也听不懂话的。这样哪里算个男人,不过是只忠狗般的奴隶罢了。如此才值百金,凡贵族皇亲,都放心使的,现今乐京的贵族小姐们,若能带个昆仑奴护卫出门,那是极大的面子。据说……”福全眯起眼睛讨好道,“先帝的少师贵妃便任用十来个昆仑奴守殿门儿呢,既听不懂又说不出,最好不过。想来使唤昆仑奴是件稀罕尊贵的事儿,故而是咱们婕妤娘娘当得。”

    枕春见他说得天花乱坠,心里好笑。福全是个油嘴滑舌的,慕北易让珍兽房安排驯兽的人过来,已是对枕春的敲打警示与小惩大诫了。福全怕枕春因为奉先这只狗儿恼了珍兽房,特意挑了价值百金的昆仑奴过来给她高兴,又这么多吉利话儿编着说,坏事儿也被他说成了好事。便拨了拨手:“那就……留一个罢。”

    福全忙不迭介绍道:“这两个都是顶好的,这黑头发的会耍蛇,还会顶缸!这个金头发,据说是十分稀奇罕见的血统。”

    枕春不以为意:“人又不是猫儿狗儿,讲什么血统。”

    福全涎眉邓眼,笑嘻嘻道:“那獒犬也分个黑金赤红的,您不是见着那獒犬浑身腥红扎眼,才得了您青眼?这奴隶不也如此,这金头发的昆仑奴说是叫贺业跋摩,名字也很稀奇。”

    “荷叶萝卜?”枕春挠了挠发髻,“果然稀奇。”便点点头,“就他罢。”又看那个黑头发的,“若我留了荷叶萝卜,剩下的这个呢?”

    福全点头哈腰:“依照您吩咐,便送去喂鸟洒扫,留一条生路。”

    枕春点点头,满意了,嘱咐苏白将福全送了出去,又赏赐了银子。她再回头来看这个叫贺业跋摩的昆仑奴。

    贺业还在看地。

    奉先在地上打了个滚儿,冲着贺业脚上的铁镣铐啃咬了一顿,又满脸口水地追扑棱蛾子去了。

    “咳……”枕春招了招手,“荷叶…那么什么摩。”

    贺业表情未动,只一踟蹰,双膝跪地,膝行过来了。

    “不不不……”枕春连忙又将手放下去,“咱绛河殿不兴这种折腾人的。”

    贺业却好像没听懂,跪着不动了。

    “樱桃——”枕春扯了扯嗓子喊。

    樱桃抱着一筐狗食儿,从耳房里出来了。奉先一个鱼跃而起,扑倒了樱桃,将竹筐拱散在地,哼哧哧地吃起来。

    “娘娘。”樱桃抹掉脸上的口水,撇了一眼贺业,连忙跟着跪下了。

    枕春啧了一声:“什么玩意儿。”便叫樱桃起来,“这个……叫荷叶……什么……嗯。你带他去下人房,挨着小喜子与小豆子,洒扫一间偏房来。让他沐浴更衣,再寻双鞋子给他。”想了想又说,“悄悄儿去掖庭司寻个掌匙的,把他的镣铐开了,往后有人来看时再假模假式地戴上就是。那铁锁链咯楞咯楞的怪难听,没得磨坏了奉先的牙。”

    樱桃应了,便上来牵贺业。贺业也不挣扎,乖乖顺着樱桃起来,双眼望着自己的赤脚,低头往二房去了。

    二房的门顶修得低,枕春远远看见贺业在那儿撞了一下额头,揉也没揉,躬身钻进下人房去了。

    心想什么稀奇的昆仑奴,怕不是个傻子。

    这样的想法,在第二天看到已经学会直立行走的奉先时,完全抛到了脑后。

    贺业不会说话,他有一只自个儿削的小竹哨子。只要“啾啾”吹起来,便依照竹哨的长短次数,奉先会依次躺倒、作揖、趴下与……此刻让枕春目瞪口呆的直立行走。

    奉先的两只爪子耷拉在胸口,肥嘟嘟的后爪支撑着毛茸茸的身子,舌头吊在嘴巴外头,傻头傻脑地站着。随着贺业啾啾地吹竹哨子,一下一下蹬着后腿,直立着身子“走”到了枕春前头。

    “啾——”,奉先随声趴下,下巴软软地搁在了枕春鞋面上。

    “哟,你可不是个变法术的!”枕春稀奇得不行,忙不迭的摸了摸奉先,发现还是那个奉,还是那个先,冲贺业笑道,“你可真行,这狗儿顽得不行,现在大不一样。好端端的一只狗,收拾收拾也人模狗样的了……”说着略一噤声,看着贺业倒咬了一下自己舌头。

    贺业今日被樱桃找来的匠师父解开了锁链,又换了一身精神的胡衣与鹿皮靴,惹眼的金发梳起来戴上玄黑色帽巾。他生得高大威武,五官深邃,好似书中写的战神。如今略一收拾,竟是拂了衬的璞玉,眉眼间藏不住的贵气与霸道。

    枕春犹自觉得说错了话,帕子掩了掩。

    贺业好似听不懂的,不以为意,将那哨子奉给枕春。

    枕春还在想着自个儿说的那傻话儿。

    贺业以为她嫌,便将自个吹过的哨子在袖口上擦了擦,又递了过来。

    枕春摆摆手,莞尔:“你那吹哨子的本事我可还没听明白,待明白了自会学来的。”

    贺业便将哨子收了回来,钻进了八重黑龙后头的花丛里。

    枕春:“荷叶?”

    贺业抬起鹿皮靴,一脚踢翻了一棵三层楼高的斑竹。他身子一弯,抬起那长竹,放在膝上,嘎达一声。竹子被他徒手掰作两半。

    旋即,贺业拿着粗的那一半掂量了一番,头也不回地朝耳房走去。走到门口的时候,又砰地一声在门梁上撞了一下额头。

    枕春想着,是傻子,恐怕不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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