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四十四章 构陷

    薛楚铃走在最前头,撩起帷幔,见枕春站在摇床前抱着三皇子,楞了一下:“明婕妤?”

    月牙眼神掠过枕春的脸,见她脸上错愕的表情,莞尔上前,不由分说地便以手背贴上了三皇子的脸颊:“明婕妤娘娘也来看三皇子的衣裳?”她秀眉一簇,声音却愈发柔和,“哟,三皇子怎么这么僵,可是风寒了?”

    枕春因惊恐与震惊难以言语,阖目一瞬落下两颗眼泪来。她想出声,想开解,想逃离这里,喉咙中却又痛又痒,难以发出一个完整的声音。

    月牙的手背落上了枕春滚热的泪水,她凉凉的指尖似早有预谋地滑向三皇子的口鼻,偏过头来侧着脸颊双眼看向枕春。

    那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里,枕春看到了胜利者的笑意。看到了自己数年来的天真与博弈间的自作聪明。此时此刻说不上懊悔,只能算得上……震撼。

    月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,一息之间猛地推开枕春,一声凄厉刺耳的尖叫,扑向身后慕北易的衣摆,惨声呼喊道:“陛下!三皇子……他……他……他死啦!”

    枕春抱着三皇子的尸身被月牙推得跌落在地,耳边一阵尖锐地轰鸣,此刻舌尖千言万语,努力稳住最后一丝理智,说出三个字:“不是……不是我……”

    薛楚铃背脊一震,听见“死”字儿,抬起头来,喃喃道:“月贵人胡说什么,这不可能……”她提着裙,脸上还凝固着淡淡的笑意,抬起滚织金缎子为边儿的烟紫色袖口,一把将三皇子从枕春怀里抢了出来,修长柔嫩的食指贴在三皇子的脖颈上。殿中是死寂,只听得见月牙带的急促呼吸。薛楚铃本带着笑容的脸颊渐渐松弛,浅淡的弯弯黛眉逐渐垂下,她常年氤氲着雾气的水眸中顿时通红,她将锦被一搂,望着枕春,是刺疼耳鸣的诘问,“这……不可能!你做了什么?!”

    枕春伏在地上,脑子里因事出突然一片空白,她抬首望向月牙与安画棠,恐惧蔓延上了眼底。三皇子一只手臂僵僵地从锦被抖落出来,随着薛楚铃的愤怒呼喊一抖一抖,说不出的可怕。枕春双手紧紧拽着小案的方角,想撑身起来:“方才暖阁之中本来无人……”

    安画棠先是一怔,却噗通一声跪下来,打断枕春的话,向慕北易祈道:“陛下仁慈。嫡姐姐定是一时想岔了才会狠心谋害皇子。此事虽然罪不可恕,三皇子又年幼可爱……但求陛下念在姐姐侍奉数年的份儿上,法外开恩呀!”

    慕北易的脸上俱是震怒,他撩袍一脚踢开安画棠,直将安画棠踹得伏在地上一口气没稳住,嘴角满是溢血起不来身。他双眉紧蹙,疾步上前抱住悬悬欲坠的薛楚铃,掀开锦被一看,脸上霎时落满了摄人的阴霾。

    枕春对上了慕北易的眼神,浑身俱如针刺。她再开口声音已是嘶哑:“这是……这是构陷……”

    月牙一壁抚着心口,一壁却伸手指向枕春,颤声呼道:“大伙儿可是都看见了,是明婕妤!明婕妤抱着三皇子,人人都是亲眼所见,准是是没有错儿的!诸位看看呀,三皇子如此可爱天真,竟有人能够下此毒手……”

    众人因惊骇而面面相觑,唯独端木若率先转醒,上前一把抓住月牙指认枕春的手,疾言道:“月贵人可莫要胡说!咱们只瞧见明婕妤抱着三皇子,却没见得明婕妤谋害三皇子!”

    “若非刻意谋害,明婕妤怎么一个宫娥侍女都不曾带?”

    诸人寰看四下,却只见得一旁榻上的三公主。

    薛楚铃清醒两分,泪水涟涟,连忙将三公主抱入怀中:“如君……”说着更是悲恸,“怀君,我的怀君……”她伏在慕北易的怀里,哭泣道,“陛下,怀君才一岁,刚刚会喊娘亲啊!他最是难养……那些昼夜难眠的年岁……”

    三公主伸出肉嘟嘟的小手,抚上了薛楚铃的眼角:“阿娘不哭哭,如君擦泪泪……”

    薛楚铃见得三公主如此懂事儿,本是一子一女一双碧玉般的小人儿,如今一个却抱在手上沉甸甸冰冰冷的,宛如千钧之重。她望着枕春更是心酸毒恨:“安枕春!你竟是如此丧尽天良的狠毒!”

    三公主亲了亲薛楚铃,奶声道:“阿娘亲亲,明娘娘抱弟弟……”

    月牙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,连忙上前,对着三公主哄问:“三公主告诉嫔妾,明娘娘什么时候抱的三皇子呀?”

    三公主偏偏头,往薛楚铃的怀里躲了躲,小声软软回道:“明娘娘抱弟弟,弟弟睡着了……明娘娘说……”

    “说什么。”慕北易声音肃冷,问。

    三公主被吓得脖子一缩,哭喊起来:“父皇凶!”她抱着薛楚铃的脖子,哭哭啼啼,满脸泪花儿,“明娘娘说阿娘能有……她不能有……要投胎到肚肚里……哇……呜呜呜……”

    枕春濒死的心更受一刀,脑子嗡地一声便疼起来,开口:“臣妾并非这个意……”

    “闭嘴,毒妇。”慕北易声音嘶哑,摄人的眼光里,似已定了枕春的罪。

    薛楚铃难以置信,愤怒难言,声嘶力竭呼道:“你竟打了这样的主意,怀了这样的心思。你的孩子落了,怨我便能有!你便要杀我的孩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明婕妤竟然是这样的坏心肠!要杀别人的孩子来祭自己的孩子,要让别人的孩子投胎到自己的肚子里!”月牙面上俱是恐惧神色,声音颤抖,朗声呼道,“陛下……嫔妾好怕,您看看熙贵妃的四皇子……若非今日撞破这狠毒的阴谋,以明婕妤这样可怕的心思,自此恐怕后宫再无子嗣呀!”

    枕春嘴唇一抿,已然清醒,此刻月牙这步步为营,岂能不是刻意设计!她努力扶着小案撑直身子,脑子里想的只有求生的欲望。喉咙中火烧火燎,努力回道:“陛下,臣妾决计没有!三公主要吃糖,乳母便去拿糖了,臣妾的下人去院子里寻失物。陛下倘若不信,大可将三公主问个明白!”她一扫月牙,抹掉眼角泪水,“此事定是有人刻意设计,一箭双雕的本事!”

    连月阳从一侧站出来,静静跪下,进言:“陛下息怒。三公主年幼,这样事出突然,公主或听不明白、说不明白的。何况万事讲个人证物证俱在,公主仅仅两岁余岂能算作人证?现下没有物证,故而不能断言。何况,三皇子形状宛若睡着,又是什么凶器、什么法子能够得逞?按我大魏法律,其中详细不能断明,则不能定罪!”

    端木若应是:“嫔妾以为然!明婕妤素日温和,与珍妃娘娘也算无冤无仇,岂会谋害皇子?嫔妾人微言贱,也请陛下将此事过茎过脉审查才好!”

    枕春稍稍心神略稳,四处顾盼,应言:“臣妾不曾做过绝不会认,陛下大可派人搜身,瞧瞧臣妾身上可有凶器!”

    薛楚铃哭得几乎快断气,一手抱着三公主,一手抱着三皇子已僵硬的尸身,望着枕春满眼怨毒:“那你为何……那你说为何!为何我儿睡梦中丧命!为何偏偏是我儿!”她愤恨难忍,说话时胸口剧烈起伏。颤抖之中,三皇子包裹尸体的锦被一滑,从里头落出一个明晃晃的东西。

    众人皆是倒抽一口凉气。

    那是一只妖姿色拇指大的珍珠耳勾,尖锐的一头银勾淬着蓝色的毒芒,落在地上滚了两圈。

    而另一只,正戴在枕春的左耳。

    薛楚铃勾头看了一眼,一声绵长凄烈的哭喊,几乎哭死般晕了过去。

    枕春难以置信地望着地上的耳勾,摸了摸自己空落落的右耳,望向慕北易:“此物方才分明不见了……”

    月牙打断添道:“陛下可听见了,方才明婕妤将这凶器藏起来,现下被识破了!”

    慕北易根本不看她,也不听她解释。他抱着昏死的薛楚铃,望着他皇三子已经渐冷渐僵的尸身,骤然对他安坐数年的帝王之位有了一丝怀疑。他那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尊贵,怎么偏偏不能事事如意?他守护慕家的千秋万代,偏偏不能护住自己的儿子?他怒目厉声:“熙贵妃何在?”

    柳安然站在众人的最后,端庄持重,双手交叠而立,浑身金衣美饰,望向地上跪伏着的枕春。此刻枕春跌坐在地,嘴唇苍白,显得那么渺小,无助。她回忆中的安枕春,从来明眸善睐,性子跳脱爱笑,没有如此狼狈的时候。

    “臣妾在。”柳安然垂下眼眸。

    慕北易使人将薛楚铃扶入小榻,上前两步一手抓住枕春的偏髻。枕春吃痛,眼泪簌簌落在了衣襟上,反扣住慕北易的手,嘴角咬出了血,却不肯出声求饶。

    慕北易的膂力极大,单手将枕春在地上拖行一丈远,丢在了熙贵妃的鞋面前头。他出声冰冷,宛如霜雪:“你治理的好后宫,如何依规!”

    “依宫规……”柳安然看着枕春,她朱唇轻启,默然的脸上波澜不惊,手心里攥紧了四皇子的一只长命锁。

    三皇子死了……

    她没有猜到,月牙说的“略施小计为四皇子谋划一席之地”,竟然是杀了三皇子。她对月牙的默许与方便,从掖庭拨给她的淬毒的血封喉,就是今日的帮凶!她竟然合同旁人,构陷了自己的手帕交,定此十恶不赦的大罪!

    可……可三皇子死了。

    三皇子死了,大皇子与二皇子是出身扶不上墙的。她膝下的四皇子,就是阖宫最最尊贵的子嗣。她柳安然自此青云直上的未来——就在那道门前!她几乎可能看见门外的光华灿烂,几乎可以看见,门后的自己与慕北易并肩而立,共赏山河浩大!

    那时没有薛楚铃,没有安枕春。没有甚么劳什子的这个嫔那个妃。她们死了不过是雪白的缎子裹了身子。而她柳安然与慕北易将要不同。他们一起治理江山百代,一起书写帝后佳话。哪怕是死了!哪怕是变成了白骨成了空中的烟灰,也要同棺同椁,来世再修夫妻!

    柳安然抬头,目光清明字字句句,尤为诛心:“依宫规,谋害皇嗣当死。”

    “此事无有认证,岂能定罪?”连月阳据理力争。

    月牙却道:“三公主已能言语,稚女不会说谎。明婕妤当着三公主的面谋害她的嫡亲弟弟三皇子,何其歹毒!罪上加罪!”

    柳安然淡然:“死罪并非妄断,按我大魏法律,罪无可恕!”

    枕春心头地震般塌陷,一咬下唇,含泪泣笑道:“熙贵妃,当真是……公正严明!”她怒极了俱极了,竟然笑起来,失落地望着满殿狼藉,轻轻叹息,“你可还记得……柳树笙歌庭院,春风姊妹秋千……”

    柳安然昂首:“明婕妤,这个后宫,首先是陛下的,才是咱们的。你谋害了陛下子嗣,便是与本宫说这些姊妹情意,本宫也不肯听信留情的。在本宫心中……一切以陛下为大!”

    “陛下!”端木若钗髻散乱地跪行在地上,抱住慕北易的腿,恳求:“此事人证不足做不得数啊!陛下英明神武万万留待查证呀!嫔妾担保,明婕妤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!”

    “端木婉仪无宠无权,用什么担保?陛下又为何要偏听你一言之词?”月牙适时出声。

    端木若望了望慕北易阴霾的脸色,又看了看满眼俱是绝望嘲讽的安枕春。

    枕春朝着端木若摇头,自嘲笑起来。

    端木若脖子一梗,心中好似定下来甚么,磕头厉声道:“嫔妾敢以性命担保!”她双手叠在慕北易的靴面儿上狠狠一叩,眼眶红了,绝决呼着:“嫔妾今日就撞死在这未央殿中,肝脑涂地,血溅三尺!只求陛下对明婕妤审慎定夺!只望嫔妾的血,能为陛下勘破清明!”说着竟是电光火石之间,立身而起,奔跃向漆金雕花的红柱上头。

    她只在半息之间,砰嗵一头撞在了殿上柱子雕刻的兽角之上。尖锐的兽角刺破她光洁的额头,额前登时血流如注,汨汨腥血洒满衣襟,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一般,坠落在地。

    枕春的瞳孔怒睁,眼看着端木若的身子轻缓柔软,以一个优雅温柔的姿势,仰在空中,猛然落在地上。她呼吸滞涩一声,心中如钝刀斩骨一般的坚韧疼痛,嗓子中裂帛一般尖叫。

    诸妃看得惊心动魄,纷纷往后退去,乱做一团。

    慕北易望着端木若状似元皇后的脸此刻被鲜血覆盖,她素净的衣衫满是腥红的斑点。他转头再看枕春。

    枕春满失魂落魄,望着端木若落泪。

    慕北易忽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,他喉咙发紧,唤:“来人,将明婕妤……褫夺封号,拘禁起来,留待查审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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