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五十章 想吃海鲜汤锅

    皇后都贤良淑德随着天子高兴,天子便称心如意了。

    柳安然不仅纵容,夜里卧榻辗转难眠,骤然惊醒时候,还能摸得着脸上的点点泪痕。她左思右想,还吩咐了膳房给慕北易准备精美膳食补气养身,又赏赐娇嫔与丽嫔华衣美饰,索性便仿照圣贤书本里记载的贤后德行,不妒不悍,得了慕北易一句“皇后范仪贤德”的嘉奖。

    虽然侍奉的人是娇嫔与樱桃,人们却知道皇后的温良大方。如果与别的女人分享心爱之人,也能算大方的话。或许,这不过是男人眼中,女人应有的“大方”罢了。

    但凡人不是个傻的,也能知道其中的尊贵与卑贱。娇嫔与樱桃每每相见,眸光交织的一刻,两人颇有几分可怜人的心心相惜。但娇嫔是个想得通且聪明的,她从小自知貌美的用处,也知晓以这样的资本,该让家中得到荣耀与脸面。自她梢下宴得了魁,她便将这些揣摩得透透的了。不必要多大的权柄,只需有绵绵不衰的眷顾,叶家便能舒适一日。

    但樱桃不同。

    樱桃没有家族了,她的家族早被慕家屠了干净。她如今,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

    可看见御书房里重重的帷幔之中瑞兽金炉吐紫烟,香风盈袖,娇嫔打着扇,樱桃捶着腿。两人穿着一并若烟花灿烂的晕彩轻纱,肤白如雪,呵气如兰。瞧着好似一对儿如花似玉的孪生姊妹一般俏生生的。

    慕北易歪在描着初荷带露的四面蝉翼绢儿裱金漆架的屏风后头,睡着了。大魏自开了午朝,各地税征略有减少,通商的官道紧赶着修筑,便是地方的要事琐事,也有时间亲呈天子。如此一来,百姓联名也呼过千古贤君。

    千古贤君本人,实在很累。这些日,天不亮的时候便开早朝,下朝后有要是详呈的则留至午朝。中间吃两口凉糕垫巴,当真想好好搓一顿海鲜汤锅的。虽然说,倘若慕北易想吃什么,便能立马传的。只是他没那个时间与精神,忙得连吃顿细致的时辰也没有了。

    樱桃有一下无一下地捏着慕北易的大腿,看着娇嫔一旁小桌案上装的海棠豆泥酥,扬了扬下颌。娇嫔见了,便一手打着扇子不敢停,一手在案上捻了一块儿酥饼递去了樱桃的嘴里。

    樱桃吃了有味儿,便偏身从冰釜里取了一颗起了白霜的冰镇葡萄喂给娇嫔。

    娇嫔尝了尝,果然味道十分好,赞道:“陛下的用度自然是十分精致,如此冰爽的果子竟然没有籽。丽嫔,你怎么不吃?”

    樱桃答道:“娇嫔姐姐有所不知,今日陛下传得急,我还未用膳呢。这会儿吃不下凉凉的果子,只想尝尝酥饼垫垫肚子。”

    “唉。”娇嫔会意点头,又伸了伸手,再拿了一块儿酥饼去喂樱桃,一壁说,“你手边冰釜里的果子果真甜,再给我尝两颗。”

    两人便如此吃得高兴,慕北易骤然就醒了。一看两人嘴角还沾着饼渣与果汁儿,有些恼。他的海鲜汤锅也几日没吃着,谁还不是个大忙人怎么的。便轻哼一声,合衣起来便去书房了。

    天子没说留,娇嫔与樱桃如蒙大赦,喜滋滋地连忙各回各家吃香喝辣的。

    慕北易是起床脾气大,怄气政事太忙搓不着海鲜汤锅。枕春亦如是。

    枕春前两日捡的攒的柴火够了,夜里听见风起便是从床铺里起来,跑到院儿里捡枯树枝儿。这会儿,她在门口撅着屁股刨了刨土,正将矮灶堆砌起来。瞧着是动作生疏,手忙脚乱,蹭了满脸泥灰,活似个癫婆子。

    大薛氏十分嫌弃,兜着手立在一旁看,啧啧厌道:“你父亲如今是二品大员,安家也算得名门贵勋。你一个官家嫡女,衣衫不整、蓬头垢面,这等落魄模样成何体统。”

    “冷宫嘛,自然是落魄的。而且……不是说,女为悦己者容?”枕春想了想,伸长了手将木枝往灶底下伸,憋着嗓子道,“如今也不想容不容了。我夜里老是肚子饿,再这么下去恐怕当真要死了的。”

    大薛氏偏头肃声道:“女为悦己者容。悦己者可以是旁人,也可以是自己。若你心中自有华贵气度,便不肯污秽满身。”

    枕春听来有趣,直了直身子,笑嘻嘻地:“你这话儿说得有趣,意思便是自爱自惜,则貌美生华。我却以为,自爱自惜也不必全是梳妆打扮,吃得好些,也能算自爱自惜。你瞧。”她指那灶,“待我整治好了,咱们弄那豆子与昨日在树上打晕的那只松鼠,撒点盐闷了闷了,炖个汤锅。待汤锅出来,将青葱用玳瑁片儿切成一段段儿的小碎,青青绿绿地洒在上面,再将核桃压出些油来。这么热腾腾鲜嫩嫩的一碗儿,美不美?”

    大薛氏闻言大骇,震惊:“松鼠那么可爱,岂能吃松鼠?!”

    枕春一挑眉:“你以前算计旁人时,可没有如此心软过!如今却要怜悯一只松鼠?”

    两人正说着,却见红依过来,脸上丧丧的,埋头道:“小姐……安庶人。今日早上,前头屋里住着的那位太祖皇帝的老太妃……今天早上便没有了进气儿,这会儿已经死了。”

    枕春一愣,发现死亡如此之近。她前些日子收了豆子,还碾磨了两碗豆子羹,喂了那老太妃吃了些。

    却见大薛氏面色如常,点了点头:“知道了。”她向枕春招了招手,“安氏,你要去看看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唔。”枕春撇撇嘴,想着死人有什么好看的。她看着大薛氏认真的表情,又有些不忍,只得丢了手上的柴火,道,“好。”

    太祖皇帝的老太妃一直是将死的模样,枕春曾去看过几眼,也照料了几回,只觉得形状可怖,很是令人害怕。那屋子里霉霉的,老太妃的喉咙里一只发出嗬嗬的喘息,让人脖颈生冷。老,是一件十分让人害怕的事情。

    待到了那间充满了腐朽味道的老屋子前头,却见整个别苑的女子都来了。

    她们平日里或癫狂或尖酸,或是痴痴傻傻,一个个宛如疯了。她们此时却是满脸丧沉的沉默,望着老太妃躺在床上静静的尸身。夏日里暴晒的烈日却照不进别院里一丝一毫的暖意,每个人的眸子里都是冰霜的寒冷。

    女人们穿着破旧的衣裳,满脸疲惫与麻木,头上杂乱满是灰尘。每个人手上攥着一朵花,那是一朵夏日墙垣夹缝中常见的小花儿。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花儿?”枕春问道。

    大薛氏在门口停住了脚步,佝头在门栏下头的泥土里摘了两朵,一朵递给了枕春。她道:“这叫黄鹌菜,你瞧它的花芯是白白的绒冠。这花儿是随着风传种的,帝城外的花儿被吹了进来,花瓣落地为泥,来年便能被风儿吹出去。”

    枕春捏在手上,吹了吹,吹开一些白絮,蓬蓬地往天上飞。

    两人撩开破布一般的门帘,低头进了那件满是病味儿的昏暗房子。屋子里挤满了人,女人们将手上柔软的黄色小野花轻轻放在了油腻发黑的床榻上,有的则放进了老太妃的手心里。

    老太妃的尸体就躺在那儿,她太老了,满脸沟壑皮肤灰黑,满身遍布死人的气息。她是太祖皇帝的妃子,如今怕是有近百岁。听说年轻的时候还封过淑妃,太祖皇帝爱她清澈妩媚的眼睛,还赐号为柔。柔淑妃如今死了,死在冷宫别院里,变成这一具带着些腐臭味的尸体,宛若枯木枝儿的手指掐着那软软的新鲜的黄花,看起来格外嘲讽。

    脸上是岁月的刀砍斧劈,身上是权柄旋涡中心每个人不可避免的恶臭味。

    柔淑妃。枕春拿着那朵黄色的明亮花朵,柔软得好似要碎了,她静静将这朵花儿放在了老太妃身边,碰到了老太妃冷冷的尸身。

    那是死人的冷,来自深渊的冷。

    “野有蔓草,零露漙兮。”

    “有美一人,清扬婉兮。”

    大薛氏忽然唱道。

    在场的废妃们扬扬头,和声而唱:“邂逅相遇,适我愿兮。野有蔓草,零露瀼瀼。”

    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歌,大魏的女子们都会,来自诗经的传世之词,歌颂美丽的女子,与自由痛快的爱情。大魏的女子们都会,自小吟唱中常年生长的黄色小野花。整个帝城,草木郁郁之处,都可以见此花朵,那么不起眼那么微小的一种野花。这等灿烂的华章,唱葳蕤的芳草与传神的眸光,年轻的女子们期待爱情的神秘与人生的未知。

    而她们,如今都在这里,送别这位柔淑妃。不需言语与仪仗,只用一首歌,缅怀她那段活在世上的时光。缅怀那段君王身侧刀剑交织的时光。

    这是冷宫的丧仪。

    枕春揉揉眼睛,和歌而唱:“有美一人,婉如清扬。邂逅相遇,与子偕臧。”

    野有蔓草,零露漙兮。

    有美一人,清扬婉兮。

    邂逅相遇,适我愿兮。

    野有蔓草,零露瀼瀼。

    有美一人,婉如清扬。

    邂逅相遇,与子偕臧……

    在这场卑微的丧仪之中,枕春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。她思考过许多事情,关于如何立世,如何与人相处,或者如何理解爱情。她时时自惋愚笨不会交涉,学不会那么许多俗世规矩。她如今脑中的怀疑却格外清晰,连脉络都可直视。

    她霎时想明白了一件大事。

    她或许是整个大魏中,第一个想明白此事的女子。

    安枕春,今年二十岁,明媚灿烂的年纪,守在大魏国乐京帝城的冷宫别苑里,等着吃一只松鼠。

    枕春忽然抬头,抓住大薛氏的手:“你上回说……倘若我出去了,你要我干嘛来着?”

    大薛氏冷笑道:“我是毒害太后之罪,你是谋杀皇嗣之罪,咱们谁又是容易出去的?”她却轻声叹息,“我上回说,倘若你出去了,替我向陛下求个情,放我回薛家,也好给我祖母送个终。”说着,神光黯淡,“咱们,遥遥无期。”

    “不、不。”枕春却说得恳切,“我记得了。”她别过身去,走出那间儿腐臭的黑屋子,外头的阳光刺得眼睛疼。

    玉兰见枕春出来,问道:“主子,怎么了?”

    枕春扶着灰白的墙壁行了两步,凝神转头:“苏白找着了吗?”

    玉兰埋头小声应道:“苏白姑姑托信儿进来说已经找着了,樱桃如今封了……丽嫔。”

    “这孩子……”枕春攥了墙上一把泥土,神情悯然,“东西找好了吗?”

    “东西是好找的,苏白姑姑说,此事要欠那诸人俱在的东风,请主子万万忍耐。”

    枕春心中怅然,叹谓:“我不急,我是觉得苦。苏白苦、樱桃苦,人人都苦。这不岂是正应了那句众生皆苦?又说,有情皆孽、无情太苦。这个世界上,大抵是没有双全办法的。”她眼睛掠过别院的高墙,轻声道,“我等着。”

    新后登位的这一年极其太平,嫔御们似乎都猫着身子等着柳家鼎盛的风头过去。除了娇嫔与丽嫔的“绮丽恩遇”,再没人得孕或圣宠不衰。

    别院的夏日很漫长,闷热的时候背上发了密密的痱子,枕春最苦夏的,整宿整宿地睡不着。她早上起得早,因长日进素而头晕发软,站在当门口因喉咙干涩呕半晌才清醒。当她觉得不那么热的时候,又发现墙上竟然开始起霜。

    这破地方,除了极热就是极冷,也是很难挨。枕春蜷在被子里眼睁睁地看着屋顶的蜘蛛们慢慢地静止不动,知道又是一年入冬了。

    冬日尤其冷,又是不一般的冷。彻骨的酷寒让四处透风的矮屋贯穿呼呼的声响,让人牙齿也跟着抖了。开始几日最是艰难的,每日寻着法子捡些柴火来烧熟水喝,后头人也冻得懒了,便将脚蜷进膝盖弯儿里,自个儿暖自个儿。

    枕春也算是娇生惯养的女儿家,是没受过这样的折磨的。她见大薛氏夏日里念着“自矜自爱”,落初雪的时候仍旧将那稻草穗子与枯叶子往床榻底下垫,心里也觉得好笑的。

    冷宫的冬日,是如渡劫一般的冷。

    不过——很快就该点燃那昭雪的烈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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