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六十八章 柳三郎

    后头两日,却很平静。枕春提防着那些细碎手段,故而不敢再出猎。成日贪吃懒睡,没有了帝城中莺莺燕燕的勾心斗角,倒是觉出一丝惬意。

    慕北易很如意,他喜欢打猎,难得放下政事又无需应付嫔御们的拈酸吃醋。成日虎皮、熊掌、狼头帽子地往下赏赐。枕春想着,慕永钺这一遭,恐怕也是下血本了。

    看他二人斗,比嫔御们斗有意思多了。

    第四日的时候,出了一件奇案。柳柱国家的一位伴驾出猎的堂公子,唤柳三郎的,死了。

    柳三郎说是柳家堂公子,乃是柳柱国庶弟之子,是当今柳皇后的堂哥。这位柳三郎随着诸朝臣一道伴驾出猎,箭术极好,前日还得了慕北易的赏赐。而今突然便死了。据说是行猎时掉队,在泰安锦林里头被猛兽杀死的。

    苏白一壁详细说着这件奇事,一边扶着枕春进了泰安锦林的草场喂马。广袤的原野之上碎花朵朵,目之所及俱是青翠之色,唯有远处毡房上的彩旗,在湛蓝的天空之下鲜得夺目。

    “甚么猛兽?”枕春手上捧着稻草,闲闲站在栅栏旁喂惊雪。

    苏白回道:“不知是甚么猛兽,或是狮虎一类。说是被猛兽撕咬,咬住脖颈而死。尸体发现的时候,柳三郎的喉咙被撕作对半,喉管挑开赤裸裸地晾在外头。那血喷涌而出甚是汹涌,溅到一旁一颗松树的冠上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虚无先生。”枕春喃喃。

    苏白连忙警示道:“娘娘说话仔细呐!”

    枕春拂袖逆光而立,望着青色的草叶与连绵无际的山脉,陷入沉思。柳三郎,是柳安然要杀她?柳安然已与自个儿站背道而驰,但如今还并非是不死不休的时候。她只觉得思绪纷扰,剪不断理还乱。牵着惊雪一个回头,与慕永钺打了个照面。

    “并肩王?”枕春倒是吓了一跳,“这会儿陛下应在摆宴封赏,你不去吗?”

    慕永钺照旧是那轻薄的笑容,两首揣在袖子里,懒懒晃了晃头:“本王筋脉尽废,打不了狮虎大熊,去了也是生闷气。”

    “并肩王很遗憾?”

    慕永钺轻哼一声:“他个小龟儿的箭术,还是本王教的。”

    枕春觉得好笑,戏谑道:“他是小龟儿,并肩王便是龟弟弟。”

    慕永钺一听也笑了,眼睛眯起,偏头问道:“你开心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开心甚么?”枕春不明白。

    “害你之人已死,你不喜欢这种被护着的惬意与报复的快感吗?”慕永钺问。

    枕春略一思虑,坦诚告之:“报复的快感的确使人舒畅,被人护着虽然安逸,但不惬意。毕竟……护着的安逸是旁人给的,我更喜欢自个儿挣的。我只是更加担心,我与柳皇后日后大路朝天,这条道儿究竟会走到何处去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柳皇后。”慕永钺淡道,“你的眼光还是太狭窄。”

    “作何解?”

    自被刺杀之后,慕永钺瘦了许多,此时看着身形颀长而萧索。他负手而立,遥遥一指:“你抬头看看,最远的东西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枕春举目望去:“毡房?”她再眯了眯眼睛,“校场?骊山?”

    “是你头顶的天空。里头有日月星辰,在遥远的天际发着夺目辉芒。”慕永钺嫌弃地看向枕春,“你本是灵气逼人的,却囿在红墙深宫,不见天日。你以为柳三郎要杀你,只是因为你与柳皇后两个姊妹争宠博宠的由头?不,他要杀你是为天下苍生。”

    “因我祸妃之名?这……”枕春敛眉,十分冤枉,“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。”

    “不。”慕永钺解释道,“恐怕是柳柱国要杀你。天子即将加封你父亲做尚书令,职同宰相自然是头一等的尊荣。你与柳皇后不睦,天子忌讳结党。安家的崛起没有选择,自然将与柳家对立。届时,便不再是皇后与宠妃的斗争,而是中枢行政职权与藩镇兵马重臣的斗争。因你二人皆为后妃,这场斗争注定将要将结果押在下一朝上,角逐即将绵延数年甚至数十年。倘若你死,这场斗争还未开始,安家便要自认不如。”他轻笑一声,“故此说来,你的确是祸妃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枕春默然。朝政斗争对她来说有点遥远,眼下看来,却近在眼前。她本以为安、柳二家也算得上世交,未曾想到位高权重,许多事情是由不得人的。权利的锋利,的确远远超过她的想象。她啧啧声,“如此说来倘若我死,也是一件美事。既柳家、柳柱国如此先见之明,知我乃是祸妃。那并肩王何不顺水推舟容我死了,省下清净。”

    “可天下倒转,江海逆流,星辰陨落乃本王心中至愿。”慕永钺嘴角一勾,极尽狷狂桀骜,“皇帝想推你父亲做个中庸老实易掌握的傀儡首辅,你父亲为了你也得硬着头皮上。时至今日,皇帝还未动作,不过在等风向转变的契机与时间事件的酝酿。”

    “便是年末待我二哥哥在雁门立功?”枕春问。

    “这还不够。”慕永钺道,“本王也要做一回解天子忧的贤臣了。待明日銮驾归朝,本王自会设法牵动朝廷暗中势力推举你父亲的位置。明妃啊明妃,咱们这回,当真是一条船上的人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也不是甚么好船。”

    慕永钺不理她的埋怨。他自拱了拱手向她告辞,走时还取了一根儿枕春手中的稻草衔在嘴里,一壁哼着歌:“明妃风貌最娉婷,合在椒房应四星。只得当年备宫掖,何曾专夜奉帏屏。见疏从道迷图画,知屈那教配虏庭。自是君恩薄如纸,不须一向恨丹青……”

    枕春见他没个正形,脾性恼人,气得跳脚脚。

    此去春猎,天子打了五天老虎大熊,十分餍足。銮驾归京的时候万般气派,绵延数里的仪仗举着彩旗,高头大马地侍卫们将龙驾围作一圈。枕春只能悄悄撩开帘子,从戟尖上望见外头密集的人群。

    百姓们鼎沸的议论之声遥远传来,他们口中称她为妖祸。

    枕春想了一会儿也想通了,自古贤妃多丑陋,唯有妖祸姿容美。至少是好看的意思,那也不差。

    再一次归宫,再想出来又不知是何年何月。枕春心中郁郁寡欢,只一手扶着帷幔的一角,晶晶亮的眼睛朝外头贪看。这熙攘街市、繁荣坊间早就与她无关系了。这些琳琅街铺、精美玩物、石板街道。这些叫卖声、欢笑声与繁忙欢愉的日光,都会被玄武门关在外头。

    这一年是祈武九年,比之朝堂上凶狠的党派争斗,后宫显得异常安静。似是梅雨一夜便滋长的支持安家的势力,朝听不乏称安青山“数年唯恭唯谨,清风两袖,可以更进一步”的说法。这样的说法很是奇怪,安青山已是尚书省左仆射一职,再进一步便要位极人臣做这大魏国的首相宰辅。推举一人做宰辅,不赞他的政绩与能力,不夸他的家学与势力,却赞美他“唯恭唯谨”。好似赞一只唯命是从的绵羊。

    这才正中慕北易心中的宽慰之处,符合他对这傀儡首辅的期待。

    柳家拥兵自重,又是皇后娘家,兵权可以敌国,但政权却伸不到朝堂如此深邃的地方。支持安青山为宰辅的朝臣各部均有涉及,多方关系错综复杂,一时间瞧不出甚么联系,但柳柱国很快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。

    柳柱国是个骁勇善战的悍将,大魏所有人都知道的。但如今他的身份不那么简单,他是安南大都督、柱国大将军、皇后之父、皇帝的岳丈。

    他此时在书房捏着一封情报秘闻沉思,可以见得霜白的鬓发与飞扬的眉须。自与天子同舟,柳柱国苍老了许多。与虎谋皮,其间危险、算计、绝决胜过往昔。但柳柱国世代为将,最会看清利益轻重。对他来说,这些心血的付出,这些都是值得的,因为这些换来的荣耀与兵权也胜过往昔,太多太多。

    眼看着自己的二女儿柳安然已经登上那个凤仪天下的位置,还有什么更值得的呢?

    “就是这些了?”柳柱国问。

    桌案前的老管事拱手:“将军,的确就是这些了。这些便是举荐安青山高升的所有名单。老奴按照将军的意思仔细打探过,这些人平日互不往来,的的确确是没有结党营私的苗头。唯一的共同点便是,这些人都是南方世家出身,尤其是——蜀郡一代。”

    “是并肩王在后头把握?蜀郡是他两朝经营的地方,蜀郡所有世家均对慕永钺这狐狸唯命是从。”柳柱国眉间成川,“比起安家,并肩王更难应付。”

    老管事埋头低声道:“咱们柳家与并肩王,早已势同水火。并肩王的兵权被将军接纳,武功又被咱们尽废,他心底里自然恨将军的。他如今设法暗中想将安青山拱上宰辅之位,恐怕是安家与并肩王内里早有勾连了。”

    柳柱国捋须,沉吟一番:“当年陛下要将并肩王的十万兵马均拨在老夫麾下,那明妃愣是三言两语转圜了天子心思,令老夫折损四万人马。那时老夫便知此女乃是祸患,未想竟是如此命大!”

    管事回道:“今载春日出猎,王家的堂小姐与表家的三公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三郎在侄辈之中箭术极好,怎会事情不成反被兽虎咬死,此事十分蹊跷。”柳柱国沉吟一声,“明妃的确是个妖孽,她在一日,朝政不安。何况我家安然自幼蕙质兰心最不会谄媚,容此妖女在后宫兴风作浪,于我柳家是大患。”柳柱国拨了拨手,“你再遣人去探听一番安家的风向。我安南都护府山高路远,倘若真让安家在朝廷的得势……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
    那管事便应下了,却又道:“将军,二小姐的家书到了。”说着从手中抽出一张书信。

    见得女儿的书信,柳柱国的眉头松缓了一些。柳家没有庶子庶女,柳安然是他最小的一个孩子,他素来是宠的。伸手接过书信,柳柱国展阅了两行,眉头又皱起来了。

    仅仅是后宫斗争,若非是月牙与安画棠一路献策相扶,柳安然的确是斗不过枕春的。慕北易外表演着乃一勤勉正和的贤帝,私心里却放狂不羁得厉害。他立柳安然为后,大多还是为得柳家势力支持。比起中规中矩又三从四德的柳安然,慵懒明艳的枕春的确更有摄魄的好处。

    何况如今正是要起用安家的好时候了。

    故而柳安然的皇后日子过得并不那么舒心,尤其是枕春自冷宫别院里出来之后,风头一时无两。但柳安然并非浅薄只知一味抱怨的人,她略提了几句后宫党派根系,问父亲母亲膝下安好。又说……已饮了十余张方子的药,还是没有好消息。

    没有亲生儿子,这是柳安然心口一块儿重重的石头。月牙生的四皇子固然得用,但那只是为得一时利益而求来的东风。如今皇后之位已经在握,有一个亲生儿子,才是最要紧的。

    柳柱国愁眉不展,见得王夫人从门前奉茶进来。

    王夫人倒满一杯热热的红茶,奉给柳柱国,柔声问道:“安然那孩子可还好吗?”

    柳柱国将手上书信拍在案上,扬眉颇有几分怒气:“安家那个妖女作祟,处处在天子面前占得先机。安然贤德温和,遇上这等妖祸,岂会好?便是你当时要她二人同时入宫选秀,还说有个照应,如今倒好。反目成仇,自成祸害!”

    王夫人略叹一口气,劝道:“夫君莫要动气,妾身同安家当家夫人涂氏颇有交情,可以去信一封,说不得便开解了呢?”

    柳柱国见她不懂其中政事紧要,连声斥责:“妇人之仁!妇人之仁!便是你们女子这些姊妹交情,最是无用了!”

    王夫人听得心中也急,想起那年大选,她带着未出阁的柳安然上安家做客,两个女孩儿豆蔻年纪,手挽着手玩耍说话儿。又想着自个儿年少,也曾与安家的涂夫人如此这般亲密。

    想着抽出帕子抹了抹眼角,委屈得垂泪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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