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八十六章 瘟疫

    慕永钺在并肩王府前送鱼姬,时值秋夏交替之节,天高气清。高阔的天空宛如水洗,鱼姬一身戎装,骑着高头大马,带着车队,向慕永钺告辞。

    “美人儿路上仔细颠簸,早些归京。”慕永钺涎眉邓眼地挥挥手。

    鱼姬脸颊微红,拱手:“王爷珍重。”

    十辆大车挂着并肩王府的旗子,依稀可见车上载着布匹、粮食与瓷器这等寻常物事,遥遥向着南方行去。

    虚无先生在并肩王府的门檐阴翳处望着,神色淡淡。

    慕永钺回过神来,偏头望了虚无先生一眼:“先生准备好了?”

    虚无先生轻阖眼睛,不说话。

    慕永钺轻笑一声,半是认真,半是戏谑:“此去天下业债魔障,都要拜先生所赐。如此恶行在世,倘若我几人百年之后,到了阴曹地府,阎王爷拿起功德册一看,恐怕也要不收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几人?”虚无先生的声音听来缥缈,那么不真实。

    “你、我、明皇贵妃。”

    虚无先生立直身体,白衣飘飘如云,他道:“三清在上,千万业报,报在我身。与明皇贵妃无干。”

    “本王呢?”

    “你也跑不掉。”

    慕永钺神色复杂,侧头看见天穹边沿渐暗,渐渐烧出红色的暮云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,帝城内宫之中,未央殿中的薛楚铃也在抬头看天空。连续几日,都可见这样火烧一般的云朵,直到深夜,也可见暗红的天光。少时在府中,薛家的老祖母就讲过故事,她说上一次乐京笼罩在这样的红光之中的时候,是前李朝国破之时。

    饿殍遍野,死伤千万,乐京城外的河水被染得深红。权利的更替就像巨轮,任何人都不能阻挡。

    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河万古流。

    薛楚铃依着窗户坐了一会儿,见三公主在小案前睡着了。她睡中甜甜地,咂着小嘴,手上还拿着蜜渍的糖果子。

    薛楚铃觉得夜来微凉,便给三公主盖上一床暖绒的小毯子,唤宫娥将公主抱去寝殿。收拾了案上的书卷,便觉得有些倦怠。

    倦怠了就困觉,也不必强打精神候着。明皇贵妃安枕春在冷宫的那段日子,薛楚铃夜里不敢轻易先睡的,慕北易常常来,宠爱她也宽慰她。

    宽慰她,是因为夭逝的皇子。宠爱她,是因为确有真心。

    人活在世,不会永远冷漠如冬,凡人必有真心。她如今想来,安枕春出冷宫之后摧枯拉朽,人人都必得靠边站,但慕北易待她还是如旧的。

    为人妾室,能得如此尊重已是庆幸。

    但薛楚铃有些时候,也觉得好奇。好奇绛河殿何以可以端得如此冷漠,她安枕春为何能够不妒不嫉,对万人之上的天子的宠爱视如弊履。旁人都看不出来,但她能看得出来,那是一种女人之间才能察觉的轻蔑。这种轻蔑藏在安枕春平日柔软的言语与粲然眼神之中。

    薛楚铃很聪明,但她也是近日才想通的。当一个女人不爱时,所有的笑与顺从,都是亦真亦幻的掩饰。

    多么可笑啊,这个宠冠后宫的女人,艳绝天下的明皇贵妃不爱天子!

    薛楚铃垂头撑着下颌,愣愣地看着桌案上的一只虎头帽子。那是三皇子戴过的,她舍不得扔,日日都拿在手里端详。

    因为天子的爱,连个女人的孩子都保不住呀。

    忽听外头宫娥唱礼:“娘娘,有人求见。”

    薛楚铃抬起眼睑:“谁?”

    那宫娥让开身来,只见一个素色衣裳的宫女跪在未央殿的门口,额头在地上轻轻一叩,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红依面色沉静,声音坚毅,眸光里全是复仇的恨意:“九小姐,奴婢给大小姐与三皇子讨公道来了。”

    薛楚铃迎目望去。

    天穹边赤红如血。

    七月初七那日早晨,天空迟迟不亮。慕北易是第一次看见乐京城外禀报疫症的奏折。

    疫症的奏章,每年都有一些的。春时易有时疫,夏日战场之上也偶有病症。通常太医院得了消息,制作解症的良药,派发至州府,最多一月也便息事。如此七月得症,许到了八月授衣,因天转凉也会自然而然地好起来的。

    故而起初,慕北易并无多在意。直到中秋佳节,赐宴群臣,竟有一成京官因病不能赴宴。慕北易才陡知事端之重大。中途弃席而离,入御书房翻看南疆各州府述职的折子,略一精算,才发现染症之数已达万人。

    这不是普通的时疫,不会随着时节消失殆尽,甚至越演越凶烈。慕北易也曾读过通鉴史书,历史上的大疫,譬如疠疾、伤寒、瘟疫,伤三死二,可于数月之间令家国飘萍。

    自然是先召太医院,太医院经查证此疫症无长少之分,发症相似。先是垂涎、头晕、不思茶饭兼有高热之症,半月之后极度虚弱,反复高热不止,神情浑噩。又有膏肓症处,语伴有夜来痉挛,甚至状似恐水病,有咬人渴血的表症。大多夜不能寐,整日癫狂抽搐,衰竭而亡。

    便是偏远些的地方,以为此症乃是魔怔失魂,称乃邪物侵体的缘故。人还未咽气,便被乡巫与村民打死了。

    太医院以为,此乃医术上称的“鬼厉之气”,实为瘴症。则拟出了渡瘴散、老君神明白散、辟瘟十神汤等药方出来救疾控疫。

    控制疫情并非一朝一夕。慕北易自知欲速不达,但病情如山倾颓,每日书陈如雪纷飞。十日朝夕,便递进十万疫情。

    枕春夜来提了鸡汤去探慕北易,慕北易案牍数丈,不得空见。

    枕春便在偏阁里坐了坐,剥了两个花生吃。

    瘟疫来势汹汹,乐京城外早已是一片炼狱,只有天子帝城还有最后一方清净。人人自危,人人害怕,人人都知道这一次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时疫。

    疫情是从南疆爆发的。每逢仲夏,南疆闷热,偶有疫情也属常见。但这一次,不是以往的任何一种。南方的药坊与医者们抓耳挠腮,各种偏方均且试过,疫症仍旧无解。

    一个太医院研制药石的速度远远不够,一日近万人的染整书陈白了慕北易鬓边的一缕头发。他的头发本是黑密如绸缎,骤然一缕银丝,格外刺眼。天子夜不能寐,诏令天下药坊均奉旨施药。

    首当其冲的,便是柳柱国名下的大魏第一医坊——济安坊。

    准确的说,是柳柱国从并肩王慕永钺手上夺过来的济安坊。

    济安坊领旨之后,马不停蹄地开始制药。乐京的坊铺很急,南疆商户们的药材却供不上来。这也是常事了,蜀郡的世家们心气傲,不肯服柳柱国的软。

    可如今事态严重,慕北易亦是怒火烧在上头,当朝打落了柳柱国手中的朝笏,斥道“堂堂柱国,不得民心,何以总领百将,柱江山社稷?!”。

    柳柱国被天子当庭斥责,也算是下了面子。他没有时间再等,便略施小计——派兵。安南都护府的府兵穿着戎衣盔甲,骑着大马举着火把。短刀与长剑都出了鞘,才将南方各世家们的贡药收拢齐全了上来。

    枕春歪着身子又换了个姿势,丢了花生壳子去拿瓜子。便见外头灯火一阵闪动,慕北易撩开琉璃珠帘,低头进来。

    “陛下的折子瞧完了吗?”枕春嚼了嚼瓜子,唾在了案上的白绢子里。她轻抬眼眸,剥了一颗栗子喂过去,“啊……”

    慕北易吃了,颔首点头,眉头却蹙起来:“骤发疫症,危急乐京,不得掉以轻心。”

    枕春轻轻捻动一缕发丝,轻垂眼睛:“此事是家国之殇,陛下亦要保重自个儿身体。闻听济安坊是咱们乐京第一药坊,下通乐京以南百家世家药商通货。皇后娘娘的病,素来也是这济安坊的灵药将息着的。有济安坊为国施药,想来没有甚么好担心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才是朕焦心之处。”慕北易面色更加不虞,“柳柱国自将南方的商户从并肩王手上接过来,不仅上贡半损,如今连这等集药的小事也办不好!”

    “做生意是做生意,领兵作战是领兵作战。”枕春有意无意,闲闲说着,“柳柱国是武将出身,想来掌控商路这等事情,心有余而力不足,也是情有可原。陛下是治世之贤君,倘若让陛下去做针线活儿,也是做不好的。”

    慕北易忽而凝神,侧头与枕春道:“王氏扎小人那事,皇后求了个情。”

    枕春素手又捻了糖炒的板栗开壳儿,神情不改,淡淡笑道:“陛下恕了?”

    “恕了命,遣送回柳府了。”

    “可怜儿的人。”枕春吹了吹板栗上的粉齑,看了一眼慕北易,自个吃了。她轻笑回道,“陛下宽厚,是肯饶恕的。故而百姓赞陛下圣君呢,是因为陛下总以社稷为重的缘故。”

    “柳家如此包庇王氏,若说毫不知情,朕很难信。”慕北易神光危险,轻嗤,“权柄是朕给的,朕也能收。”

    枕春掀开了鸡汤的食盒,静静打开盒盖。那里头冒着热腾腾的气儿,闻着很是馋人。便举给慕北易尝:“柳柱国甚么心思不要紧,他能将济安坊的事情给陛下办实在了,便是好的。到时候儿疫症得解,天下安平,陛下什么事情都觉得舒展便好了。”

    慕北易喝了鸡汤,神情疲惫,阖眼小寐了一会儿。枕春趁着他睡中,敛裙起来便往外头走。苏白在门口候着,见枕春出来,袖口轻轻一捋,露出绿皮的油纸信封。

    “知道了。”枕春垂睑合衣,觉得天色果然渐渐凉寒起来。

    八月中旬一过,瘴症开始死人。成堆成堆的尸体拖在了河边焚烧,清澈的水流浑成污污的黑色,流入乐京城中。天穹中是飘散的灰烟如絮,每十里一处篝火烟尘冲天。站在玄武门上,也是能看到黑烟的。那乌漆的烟熏火燎堆叠在天空之中,好似缭烧在慕北易心里。

    济安坊在柳家的施压之下,准备开始广布汤药。搭了百余个棚子,便在乐京城门口,药丸、药汤与药散皆有不同用处,要分发给城里城内患病的难民。

    八月十六,新染症候者二千人,病死者八百人。

    八月十八,新染症候者四千人,病死者一千二百人。

    八月十九,济安坊施药。

    八月廿一,新症候者一万六千三百人,病死者两万四千。

    慕北易简直是投杯停箸不能食,拔剑四顾心茫然。

    八月廿三,新症候者四万七千人,病死者三万九千。

    汉末瘴症肆虐,白骨露于野,千里无鸡鸣。建安七子四人死于疫症,洛阳都城两人得活一人。大汉千年民族,是可以被瘟疫一朝覆灭的!万年风流,他慕北易呕心沥血一手建立起来的盛世江山,将会毁灭在朝夕之间!

    慕北易问罪济安堂与太医院,深夜急旨召见柳柱国。

    他衣衫未合,悉索一声撩开帘子,捣着榻下的长靴。枕春迷迷糊糊起了身,见冯唐正躬身给慕北易穿鞋子。

    “陛下如此急的吗?”她伸手拉过一旁的深衣,探身给慕北易披上,糊里糊涂拴上了侧边儿的系带,“更深露重,陛下小心。”

    慕北易任由枕春在那儿倒腾腰带与长珮,眉头紧锁:“济安坊施药之后,疫症不减反增。他柳家自从接受南疆诸事,事事大不如前!”

    枕春奉了漱口的清茶,又拧了帕子给慕北易擦脸。她心头微动,望着案上滴漏,道:“南疆诸事,以前倒也安平,只是最近犹显冗杂。或是天时不合的缘故,也未可知。”

    慕北易沉吟瞬息,啧声叹谓:“并肩王到底是有诸侯本事,只是行事太过险峻,恐有不臣之心。”

    枕春心说,哪里是不臣之心,大逆不道的事都做了。面上却一派沉静,毕恭毕敬给慕北易冠发,“并肩王自卸南疆诸事,倒也是规规矩矩,没有半分逾矩的动作。若说不臣之心……臣妾斗胆,倒觉得这疫症有些蹊跷。”

    慕北易眸光一冷:“怎么说?”

    枕春似是无心:“济安坊布药之前,虽各州府亦有上报病情,也不过在千百之间。可如柳柱国督促济安坊今布药之后,疫情不减反增,甚至有祸国之势态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慕北易心中略略一过滋味,便觉额角青疼。

    枕春点到即止,替慕北易贯好最后一缕头发,矮身福道:“恭送陛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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