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八十九章 小豆子

    凰元宫是内宫最精美雅致的宫殿了,紫幔配赤金烛台,红幔配铜青烛台,灰幔配雪银烛台。处处的设计与心思,都是柳安然的手笔。枕春认得出来,柳府便是这样的精巧细致。

    如今这座华美的宫殿空空地落在那里,像被人遗忘了。穿过主殿、走过偏阁,穿过回廊,背阳处有一排耳房,阴阴沉沉的。便是柳安然被冤枉毒害庄懿皇太后一案中,她也不过是被禁足,是没有住过耳房受过这样的委屈。

    小豆子前去启门,枕春敛裙跨过一截低低的门槛。门上的木栏低低的,险些碰歪了枕春头上戴的九凤吐翠的花冠。

    先是看见两个拧帕子烹药的素衣宫娥。

    一个是分花,一个是煮酒。

    分花与煮酒都是王夫人挑选给柳安然的陪嫁侍女,是年龄相差两岁的姊妹。分花看起来木讷沉默但勤快能干,煮酒机灵擅辩又能看懂时事。而且要紧的是,这两个丫头都十分貌美。王夫人对皇上的“不时之需”表现得高瞻远瞩,但真是时也命也,竟没有作用的一刻。

    分花与煮酒在昏暗中熬药,抬头见外头光亮射入,定睛见是枕春,面色都有些惶恐。她们自小认识枕春,亲眼见着枕春与柳安然的分道扬镳。今日见她,与见修罗恶鬼,没有分别。

    枕春抽出袖内的丝绸帕子,忌惮地捂住口鼻,尽量不闻那药味。她怜悯地叹道:“分花煮酒,本是雅致悠闲的美事,今日阴霾处熬汤药,也算是委屈了。”

    阴暗深处,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:“你来看我。”

    枕春抬眸,撇开苏白的手,一人向着昏暗的内屋走去。

    柳安然卧在单薄的床榻之上,面色惨白。她瘦得脸颊有些凹陷,看起来不似二十余岁的女子,显得更老,更没有生气。榻上的被子是夏日里的冰丝软衾,那被子薄的很,可见看见墙角沾上的白霜。榻下有一个铜盆,里面浑乌的鲜血发着腥味。

    枕春敛裙在榻前的软椅上坐了半边,眼观鼻、鼻观心。

    “是你要来看我的惨状,还是陛下让你来的。”柳安然撑起身来。

    枕春如实答道:“陛下让我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他让你来看我?”柳安然时日无多的瞳孔中,又露出了点点的希望之光,“真的吗?”

    枕春颔首。

    “……可。”霎时却又难受了,“他为何不自己来呢?”

    枕春想了想,还是不忍告诉她,慕北易不许她活了,故而让她来送一程。枕春偏头看了看柳安然,忽然道:“你十六七岁的时候,是最美的。你母亲带你来安家,那日你青蓝春衫,配浅杜若色银线满绣杏花的外袄。整齐端庄的朝天髻上饰雪花银钗共六支,每一只上都镶嵌了拇指大的走盘珍珠。你整个人沉静内敛,是别家小姐都没有的端庄温和。”

    柳安然便是撑身起来,也费了许多力气。她有些喘气,在一只米糠软枕上头靠着,缓了缓才道:“我那时也以为,咱们能做一辈子好姊妹。”

    枕春叹息,徐徐道:“起霜了,我会让掖庭司再送些被子来。你倘若怕冷,也可加些炭火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必可怜我。”柳安然轻轻抬起消瘦的下颌,“我是皇后,你是皇贵妃。”

    “慕北易摘了你的凤冠,昨日又赐了我。我这一顶有九凤十尾,比你的凤冠更胜。可这些,都有甚么用呢。”枕春很是感慨,“皇后之位、皇贵妃之位,要紧吗?”

    柳安然有些怒气:“你放肆,你竟敢直呼陛下名讳!你……咳咳……你哪有丝毫为人妃妾的谦卑……你……你自小胆大妄为……咳咳……”她说话时很急,说着咳嗽不止,万般虚弱。

    枕春道:“你是皇后,你将永远是皇后。他不会废黜你的,因为他不想担此始乱终弃的名字。倒也……说不上始乱终弃,他也的确没有真正爱过你,你心中是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柳安然病中显得异常大的眼睛圆睁,顷刻见泪水潋滟,她自嘲地笑了一声:“哈、是啊。我……是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“但他也不见得挚爱珍贤妃。”枕春轻轻捋顺衣角裙摆,将手腕的春彩镯子缓缓摆转,抬眸淡道:“倘若他挚爱小薛氏,你与月牙谋害其子,他应该恨不得将你就地手刃,一解小薛氏心头的杀子大恨,这才是一个夫君爱护心上人的爱。”

    “你素来是有宠爱的,他待你与旁人稍有不同。”柳安然神色黯淡。

    “你也说了,是稍有。”枕春看着柳安然指节分明又枯苍的手,“倘若他是真的全心全意爱我,便会对我不疑不猜。哪怕这六宫之中,人人构陷我杀害三皇子,他也应该给我多一次辩驳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此话何意?”柳安然扬眉,攥紧了衾被,“你父亲兄如今将中书省、尚书省攥在手中,统领中枢政权,你高封皇后在即!女阁明兴,你人心尽得,阖宫妃嫔再也无人能与你抗衡。你还诞下了儿子……亲生儿子……一个聪明、健康的亲生儿子,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?”

    “我今年二十四岁,我将活到多少岁呢?”枕春语气浅淡,眼角莹润,“三十四岁吗?四十四岁吗?还是将要活到七十四岁、八十四岁?”说着心痛如冰锥刺穿,“我的余生,漫漫无际的余生,将陪伴着一个我不爱的男子度过。我将坐在凰元宫的皇后之位上,与嫔御们机关算尽,与政治虚与委蛇。我将想象着我心爱的人在烟熏火燎的人世间,如何孤独地行走。这,该是多么可笑啊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柳安然眉头轻扬,嘴角尽是讥诮,“陛下如今视你如掌上明珠,事事偏爱,处处留心,你却视如粪土?我与你斗这么些年,你……不爱陛下?假的……咳咳……都是假的!”

    枕春自嘲笑起,肩膀微微颤抖,语气里满是怜悯:“他不爱你的,也不是真爱小薛氏。他不爱女人的,他只喜欢权利和江山。你早该知道,你从一开始爱上的,就是永远都得不到的心。他是一个帝王啊,他没有错,你也没有错。错的是千百年来的祖宗规矩、三妻四妾的天子章法与这顺从谦卑的天下道义!”

    “你疯了……”柳安然满脸难以置信,惊骇的眼泪流淌,声音哽咽,“你满口胡言。我才是那个称职的皇后,陛下不会如此轻易的抛弃我。我为他管理三千佳丽,为他掌持六宫,我……我……我都是为了陛下啊!陛下怎么能不爱我呢,我会读书会写字,我还会吟诗作对,他为何对我,一点也不动心!不过就是像你一般,骑马、养狗、刺青。我也能学,待我病好了,我也能……咳咳……”

    “柳姐姐。”

    柳安然骤然安静,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“柳姐姐。”枕春轻轻倾身,握住她那只冰冷的手,“你本是无暇的好看,是天地间唯一的颜色,好似玉一般温润。如今为了他,变得满手血腥污秽,不像自己了。”

    “枕……春……妹妹。”柳安然的眼泪簌簌地落,她满腔屈辱,哽咽道,“我本是想与你做一生一世的姊妹,你却那样待我。你与小薛氏合谋扳倒大薛氏,却刻意瞒着我。你掌掴安画棠驳我的脸面,你处处与我争夺宠爱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从来不爱慕北易,若非你步步相逼,我何须争夺宠爱?”

    柳安然一愣。

    “我亦从未刻意瞒着你,庄懿皇太后死时,我才发觉蹊跷。”枕春徐徐解释,“庄懿皇太后是被天子毒死的,并非大薛氏,我们都被骗了。慕北易发落你,并不是因为我,也不是因为小薛氏。没有人能在他面前陷害你,因为他心里知道,他自己才是凶手。”

    柳安然双目圆睁,犹如晴天霹雳:“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也从未掌掴十四妹,甚至到她死,我都想留她的命。”枕春淡道,“从一开始,我都不想与她斗。因为我父亲不年轻了,他经不得儿女阋墙的折磨,我也不想家中母亲难做。我此生于爱情无望,才更爱重亲情。”

    “哈……”柳安然微微迟疑,旋即眼睛中透出愧疚,“竟是如此。我怎么如此蠢钝,我……听信安画棠的话……我听信月牙的话……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千不该,万不该。柳家不该谋害我二哥哥,我就像你爱慕北易一般,爱着安家的人啊。”

    柳安然泪如泉涌:“我知此事时,父亲已经动手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都过去了,血债血偿。”枕春心中到底难受。她看着眼前这个虚弱的女人,那是她幼时的玩伴。想了想,到底是说,“你要好好将息身子。”

    “妹妹……”柳安然神光闪动,“我们还能和好如初吗?”

    “柳姐姐。”枕春轻轻摇头,“我们回不去了。”她静默稍许,“可我不想我的愧疚之心经受熬炼,我太自私了。我可以……原谅过去。”

    柳安然垂下头来,她干瘦的脖颈瞧着好似一只垂死的鹤,脸上却有一股释然的笑意。

    “济安坊的药,别喝了。”枕春松开她的手,“那是并肩王府送来的方子。”

    柳安然忽然抬头,向前倾倒,攥住枕春的手:“你爱的是并肩王?”

    枕春坦然摇头:“柳家的颓败,或是有人一手促成。此人是并肩王府的门客,真名叫做嵇三清。我初见他时,怕他的名字触犯皇权威严,请他改字为虚无。”

    “虚无先生……那个坐部的琴师。”柳安然骤然想起来,轻轻摆头,“你爱上了一个琴师?一个丧妻的鳏夫?你……真的疯了。”

    “他说话温和,字迹漂亮。”枕春嘴角含笑,“他会斫琴、会舞剑、会弹琵琶。他很聪明,比并肩王和慕北易还要聪明。哦对了,他还长得好看,头发是浅浅的栗色,皮肤白得可以看见肌理下青色的血脉。太阳一照呀,便好似谪仙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痴人。”柳安然听了亦是笑,“你竟然藏了这样的心思。”

    “咱们没有什么不同,此生都不能如愿了。”枕春愈说愈是心酸,给柳安然掩实被角。她撇过头去,将袖口敛手。垂眸,“不过凡人大多如此。”

    柳安然便笑起来:“是啊是啊,大多如此。”她笑时胸口如风鸣,上下起伏,带着嘶哑的喘音。

    枕春立身起来,低声道:“柳家难逃噩耗,我很抱歉。”

    柳安然捉她衣袖,哀愁地唤道:“我也是……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二人凝视,眼眶绯红。

    枕春撩了帘子出去,闷闷的药气一薰,才觉得浑身都是绵软的疼。

    “娘娘?”苏白上来,探寻着问道。

    枕春手在袖口中轻探,再展开时,掌心躺着一枚紫色的药丸。她递给苏白,唏嘘:“任天子怎么想罢,我做不到。”

    苏白哎了一声,将那紫色药丸纳入袖中:“娘娘不必烦恼,从心而衷,也很好。”

    “小豆子。”枕春一壁往外头走,一壁唤道,“去掖庭领暖炉、被子与炭火,给皇后娘娘添上。”

    柳安然在榻上躺了一会儿,脑海里过的,不是苦闷,而是平生欢娱之事。少顷她觉得回了身,起身,觉得手脚暖了些。便抬头一看,榻前一个内侍领着两个丫头,正在给她添被子。

    “你是,绛河殿的小豆子。”柳安然认出他来,轻咳一声坐起来。

    小豆子望着柳安然,木木道:“娘娘嘱咐掖庭司给您添暖。”

    “以前掖庭司的统领内侍是小喜子。”柳安然凄然笑起,“你木讷,呆呆的,但小喜子很机敏。他常常从绛河殿过来送东西或传话,很会说吉利话,与你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小豆子面无表情,直道:“喜子哥待奴才很好,被您与月婉仪害死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柳安然指尖轻轻颤抖,“是……是我。”

    小豆子双手交叠,唤那两个宫娥将暖炉烧上,又添炭火,便不与柳安然说话了。

    柳安然低声问道:“枕……明皇贵妃走了吗?”

    小豆子转过身来,看了柳安然一眼,表情仍旧是那木讷的样子,字字句句道:“陛下赐了毒药给娘娘,要娘娘毒死您。娘娘到底不肯,回去要惹陛下不高兴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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