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九十二章 偷梁换柱

    枕春坐在寻鹿斋外头的厅堂发愣,看着宫娥捧着染血的盆子往花圃中倒。

    “血止住了吗?”她醒了醒精神,问向苏白。

    苏白宽慰道:“高太医正在救治。高太医待贞贵嫔那是全心实意的,娘娘不要太过忧心。”

    枕春又转过头来发愣。

    坐了一会儿,手脚发愣,头也有些晕眩。枕春扶着桌案眯了一会,抬头却看见高乐蹙眉的脸。

    “高太医。”枕春喊。

    高乐撩袍跪下,向枕春行了一个双膝在地双手在顶的大礼:“明皇贵妃娘娘……”

    枕春只觉得口干嘴苦,连连扶他起来:“高太医不在里头救治若儿,在外头做甚么。她是被那琉璃簪子伤了心脉,身边怎能少了太医。”说着眉眼之中颇是焦急,“高太医快快进去。”

    高乐不动。

    “高太医?”枕春有些惶恐。

    她望向寻鹿斋的厅堂,周围门窗紧闭,再无旁人,帷幔遮得严严实实。高乐一人神色凝重,跪在地上不肯起来。

    枕春的心口噗通噗通地跳,不敢去想象结局。

    高乐磕了三个响头,向枕春道:“明皇贵妃娘娘恕罪,恕微臣冒昧。臣有一个不情之请……不不,是一个……此生执愿的请求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慕北易来寻鹿斋的时候,枕春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哭。她哭的时候抽抽噎噎,鼻尖儿又红又润,一看便是哭得太久大的缘故。

    高乐跪在寻鹿斋门口磕头,磕得满头尽是鲜血淋漓,嘴里呼着:“微臣无能,娘娘恕罪!微臣无能,明皇贵妃娘娘恕罪啊!”

    “十一娘。”慕北易唤枕春。

    枕春双眼通红,循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,伏在寻鹿斋前的红柱上头。她也不取帕子,随意用手背抹了抹脸颊,开口的声音是哽咽的:“陛下。”

    慕北易拂袖,上前宽慰道:“月牙竟敢刺杀宫妃,即便畏罪自缢也罪无可恕。朕自当将她挫骨扬灰,解你心头之恨。”

    枕春揉了揉核桃般的眼睛,说话时不断抽泣:“便是将她挫骨扬灰,若儿便能起死回生?!”

    慕北易亦是心痛,略有些沉默:“朕知晓,你与贞贵嫔素来交好。朕会给她一个体面的追封。”

    枕春哪里不清楚他的凉薄,似想着端木若后宫这行一遭,竟是没有从他慕家得到任何体面。便也含了怨怼之意:“陛下当日青睐她,是因为她貌似元皇后。可是因为元皇后的样貌便是红颜命薄,这一个个的都辞世而去。若儿素来无宠,可是待陛下却是毕恭毕敬从来没有错处的啊。”

    提起元皇后,慕北易便有些沉默。他死很多妻妾,枕畔之人一个一个的红颜化作白骨,是很让人惶恐的。

    枕春犹自又道:“陛下自是无上的明君,可世间自古没有双全之法。”

    慕北易攒眉:“朕也会加封她的父亲,让她全族得一次体面。贞贵嫔是为救你而遇害,朕要嘉奖她的。你封后在即,礼部俱备,倘若哭坏了眼睛叫天下人如何看待?”

    “天下人只是平心而论,用眼睛来看。”

    慕北易听她言辞之间有些锋利,心中的柔软稍减,啧声负手。

    枕春哭得伤心,苏白上前且扶且哄,将她侍奉进了内堂。

    慕北易给了端木若追封,先说是追封为昭容,枕春不肯。后来便也半肯半不肯,追封端木若为妃位,谥贞妃。贞妃听着很讽刺,虽然慕北易不知道缘由。高乐自称没有救治贞妃,满心愧疚,无颜面再侍奉天家,请辞了太医之职。

    因丧事撞了封后的喜事,礼部称只有妃子给皇后让路的道理,是没有皇后给妃子让路的道理的。如此端木若的棺椁便不能停足七日之久,须得连夜抬出去安葬。

    枕春趁夜扶棺,素衣白花,扬手洒了一路细细碎碎的纸钱。宫道上徐徐的凉风宛如带着潮湿的腥气,宫娥们垂头低眉地跟着送灵,不敢说话,生怕触怒这位明日便要封后的后宫女主人的伤心处。

    棺椁到了右银台门,枕春便不能再送了。即便是准皇后,也不许跨过那道门。枕春眼睛落在门前的马儿身上。

    右银台门外上来一个低头兜帽的马倌,戴着厚厚的横巾裹着脖子,看不清脸来。

    苏白眸光一闪,上前与那马倌道:“送丧仪的队伍可安排好了?”

    那马倌十分耳熟,低声道:“都准备好了,劳请苏白姑姑。”

    枕春挽着素白的披帛上前,轻声正色:“你一个外头的马倌,哪里认得内宫的苏白姑姑,仔细说话。”

    那马倌肩膀一僵,连忙俯身下去:“多谢贵人提点。贞妃娘娘的棺椁便交给小的,小的定一路押送去妃陵,万无一失。”

    枕春扶着棺椁,徐徐吐了一口浊气。半饷,她直起身来,最后洒了一叠纸钱,才有声有色长长短短地哭起来。

    浩浩荡荡的丧队出行,趁着墨黑的夜,好似一队幽白的亡魂。天空压得低沉且闷人,宛如有一块穹庐罩顶,让人逃不出去。夜风吹着是凉的,凉中带着刺骨的寒意。

    枕春哭足了,头上的白花轻轻颤抖。苏白扶她上了轿辇,待坐定了才在黑夜里抬起轿身。那浓浓的黑夜遮住了每个人的表情,枕春仰头望了望头顶的黑云,一手疲惫地撑着下颌,嘴角轻轻一抬,这才勾起安心的笑意。

    祈武十二年二月,草长莺飞。大魏国迎来了他们的第三任皇后,安皇后。

    安皇后在封后大典上,顶着一双核桃样又红又肿的眼睛。

    这年慕北易三十七岁,枕春二十六岁。二人龙袍凤衣,立在金銮殿殿前的高台上,一眼望去,整个乐京的人间烟火尽收眼底。

    数以百计的朝臣与殿前的汉白玉石铺地的广场上静候,春风都凝滞了一般。

    枕春可以感觉到,慕北易攥着她的手很紧。

    先要枕春跪。

    枕春便跪了。

    冯唐念的是:“祈武十二年二月初廿一,大魏国天子感昭告于皇天后土诏曰——朕自渺躬嗣位以来,身履薄冰之虞,惕若临渊之身。夜寐夙兴弗敢懈怠……”

    枕春低声:“陛下还这样夸自己的?”

    慕北易不着痕迹摆了摆手,示意她噤声:“礼部拟的。”

    冯唐额头上吓得出汗也不敢擦,继续道:“幸赖皇天庇佑,克兴先业。今海晏河清,则匹帝后赞襄朝政,坐立成双,与帝其体,阴阳调顺,袛承宗庙。兹有明皇贵妃安氏,恭谨勤勉,端柔仁德……”

    枕春望着地上碎碎念:“旁的还好,这勤勉也太扯了。臣妾骨头多懒,陛下是知道的……”

    慕北易耐着性子,低声道:“此乃礼部的章程。”

    冯唐硬着头皮继续道:“……秉淑媛之懿,体河山之仪,威荣昭明,德冠后庭……”

    枕春:“怎么还没夸臣妾的家世……”

    慕北易啧了一声:“住嘴。”

    枕春撇撇嘴,默然地跪着了。

    冯唐:“安氏门著勋庸,地华缨黻,可立为皇后。”

    那话音刚落,枕春便听见铺天盖地宛如海啸一般的拜呼之声。

    “——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。”

    千岁?枕春心中想着,这个位置也只在朝夕呐。

    厚重的凤冠压在她的头顶,九十九颗花顶东珠簇拥着赤金大翼的凤凰,把枕春的脖子压得咯咯一声。冰凉的凤印奉在她的手里,沉甸甸地又冰冷。慕北易虚虚抚她起来,二人并肩而立。高台上大风起兮云飞扬,枕春想学着话本里霸气地拂袖一甩,绯红的九凤披帛竟被她甩脱了手。

    大风卷着枕春腕间的那条九凤披帛转瞬间飞上了九天,湛蓝的天穹下红得刺眼。

    猎猎的长旗翻飞淡定,整个帝城的人朝他二人一跪。

    行了册封礼,还要拜慕家的列祖列宗。

    枕春是第三任皇后,按照祖宗规矩,是要向前两位皇后敬香矮身的。向着牌位执妾礼,不知九泉之下能否知道。便是元皇后九泉之下知道了,见得她自个儿香魂早逝,后死诸君如此努力前赴后继,恐怕棺材板也要压不住的。

    不知道元皇后此时,在阴曹地府里,与柳安然是否已经见过面了。

    慕北易唇薄骨锋眉弓深沉,一瞧便是有些克妻的。或许这三位皇后还不是个底数,倘若往后枕春也不慎功败垂成,再来一个新皇后,四人百年之后还能搓个雀牌。

    枕春被那凤冠压得头疼,神神道道想着,只将一柱清香,插在柳安然的牌位前。

    慕北易忽道:“其实柳氏在世之时,朕待她还是疏离的。”

    “陛下常常说,您是天子,您的后宫不是一座庭院那么简单。”枕春上了香,又给柳安然的灯添了油,淡淡道,“您是经过对社稷进益的考量,立下了皇后。做您的皇后不仅仅是您的妻子,更是大魏国的国母。”她看着牌位上新上漆金的字,写的是孝恭敬慎圣熙皇后柳氏。

    圣熙是柳安然的封号,是掖庭拟的。孝恭二字是皇后谥号的标配,是礼部上的。这敬慎二字,想来就是慕北易的意思了。敬慎敬慎,敬虔慎独,是有警示疏离之意的。

    这还不够长,待慕北易死了,大伙儿头衔加上个慕北易的庙号,更气派。

    慕北易没有爱过柳安然,这是能诛柳安然心的事实,也是慕北易心中的死角。

    枕春又去看元皇后的牌位。

    写的是孝成元襄圣敏皇后莫氏之位。元襄圣敏,枕春便能从中读出许多意味来。想来坐上九五之尊的宝座,这位庄懿皇太后麾下的莫皇后,也是出过许多力的。

    慕北易看见枕春瞧着牌位发愣,与她说道:“朕为维稳朝政大势,做过许多不愿意做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枕春敷衍颔首,轻轻拂落莫皇后牌位上的灰尘:“卖身救国嘛,臣妾知道。”

    慕北易:“……我把你抓起来铐着打信不信。”

    枕春轻笑一声:“咱们大魏国,是一个君主立政的国家,您的选择与决策,大多都是对的,才会有如今民富物殷的局面。既为家国,叛乱、战争、天灾都是必不可少的,从来没有一举解决的双全之法。您是一国之君,在这千头万绪之中拟出妙法,已经是难得了。”

    慕北易听着她的宽慰,觉得不痛不痒,啧声道:“这些日多白丧,朕听你说话,总觉得有些尖锐。今日能得你两句劝慰,才叫已经是很难得了。”

    枕春摇头,净手取了香烛,在烛台上点燃,才递到慕北易的手上,半真半假道:“臣妾素来如此,陛下是了解的。哪怕是成日心肝脾肺肾俱爱慕着陛下,也不见得能得陛下的真爱。眼前这两尊牌位便是如此。臣妾可不想变成牌位受其他女子的香火,只想常常陪伴陛下身边。”

    “甚么意思?”

    枕春垂眸唏嘘:“春风化雨地爱着陛下,因太过嫉心而害了自己,柳皇后便是如此的例子。”她忽而声音柔软,“陛下你知道吗。柳姐姐小时候,求亲的人踏平了门栏的。她是一个极柔和且端庄的女子,她细腻敏慧的心思是非常人所能及。春天的时候,咱们在庭院里赏花,我只懂得花儿盛开与枯败,她却能说出绵绵不绝的典故是趣事。”说着,枕春莞尔一笑,“博览群书,知书达理,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子呀,却在后宫的狭隘中迷失了自己。臣妾不想步这样的后尘。”

    慕北易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:“惊鸿出阁的时候,也与常人不同。她说话软和,眼眸含情。朕本想珍惜她的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她爱陛下,故而做了一些冒犯陛下的事情。这让陛下对她的回忆,也显得谨慎起来。”枕春迎上慕北易的眼睛,“就像心口的朱砂痣,见得腻了也会变成蚊子血。故而臣妾对陛下的情意疏远一些些,陛下才会珍惜。这是臣妾愚昧的小心思,陛下就当玩笑听过便罢了。”

    慕北易忽然像个孩子,道:“难道这世间便没有情意和鸣的真心?”

    “凡人可以有,陛下很难有。”枕春毫不介怀地刺痛他,“因为内宫是陛下的一颗真心,匹着佳丽们的三千颗的真心呐。人间的情意和鸣,是在乎二人相通的灵犀。帝城的灵犀太多了,容易迷了眼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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