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章 手段

    张嘉田本打算做一次和事老,哪知道雷林二位全是阴阳怪气,让他没法子把话题引到正路上去。对待林子枫那作诗之举,他已经是硬着头皮胡夸,此刻听了雷一鸣的话,他越发的莫名其妙:“笑话?什么笑话?”

    雷一鸣抬手指向林子枫:“他曾经对我——”

    林子枫猛的向前一欠身:“你不要讲!”

    雷一鸣看了他一眼,然后对着张嘉田又道:“在安泰——”

    林子枫登时站了起来:“请你不要无聊到底好不好?”

    在张嘉田的印象中,林子枫素来是个云淡风轻、镇定自若的形象,他能这样变脸失色的站起来说话,说明他是真急了。张嘉田不能让林子枫急,他想万一这家伙急到了一定的程度,一气之下走了,那自己今晚不是白说了那一车废话了么?抬手一扒拉雷一鸣的胳膊,他说道:“好好好,老林不让说,那你就别说了,我也不差你一个笑话听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端坐在沙发上,背后垫着个软绵绵的靠垫,屁股和腰都是相当的舒服,简直可以坐到天荒地老。这回有了张嘉田在身边,他的底气是相当之足,仰头看着林子枫,他说道:“是我无聊,还是你无聊?你自己想想,在我身边这十年,你除了捞钱和干涉我的家事之外,还干了什么正事?”

    林子枫涨红了脸,眼睛都瞪圆了:“我没有干涉你的家事!”

    “当年玛丽离家出走,我把她追

    回来也就得了,是谁说我太娇惯她、不许我找她的?是不是你?结果她一走,就受了她那些外国朋友的撺掇,跟我闹起了离婚,最后我不但没了太太,还搭上了一百万元!后来娶了春好,你又在里面挑拨离间的不安分,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。等到我娶了胜男,你越发疯了,竟然还不许我回家,想逼我扶正胜男,扔了春好!我看胜男那孩子本来是很好的,全是受了你的挑唆,才学成了那个能哭能闹的泼妇样子,生生把我逼走!她之所以难产而死,也完全是你看护不力!我当时不在北京,没有办法,你这么一个大活人守在旁边,难道也没办法吗?你害死了我的姨太太,还害死了我一个孩子,我不找你算账已经是仁至义尽,你竟然还有脸对我纠缠不休,你个王八蛋!”

    林子枫听了他这番高论,简直愣在了原地。而张嘉田听得满头雾水,只听出了林子枫曾经害过春好,心里便对这人有了意见。但有意见归有意见,他现在终究是成长了许多,并没有把这意见摆到脸上来。

    这时,一名副官轻轻的走了进来,对着张嘉田说道:“军座,姜师长给您打来了电话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犹豫了一下,起身说道:“我接个电话就回来,你俩——别打架啊!”

    雷一鸣挥挥手,张嘉田也没多想,转身走了。雷一鸣扭头目送着张嘉田出了门,然后转向林子

    枫,微微一笑,压低声音说道:“我已经让张嘉田回心转意了,他现在还是我的狗。”

    林子枫的红脸渐渐褪了血色,恢复苍白:“你的本领,真是不小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。”雷一鸣依然微笑着:“我想要谁,就能有谁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探身端起茶杯,要喝未喝之际,他抬眼向上看着林子枫,声音又轻了三分,几乎是从嘴里轻轻巧巧的咕嘟出了一句话:“我就不要你。”

    啜饮了一小口温茶之后,他放下茶杯向后一靠,后脑勺枕在沙发靠背上,他含笑注视着林子枫:“其实在天津的时候,你不应该总是讲胜男,你应该珍惜时间,多讲讲你自己。兴许我看你情真意切,会被你感动,也未可知啊!”

    话音落下,他笑了两声。而林子枫坐回了椅子上,也开了口:“请你不要再嘲笑我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嘲笑你?你不要自作多情。如果今天不是你来找我,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。以后也别再对着我捣鬼,我能让张嘉田把你从禁烟委员会中弄出去,你信不信?”

    林子枫没言语,因为张嘉田快步走了进来:“菜好了,走,咱们再吃几口去!”

    张家的餐厅,是宽敞明亮的。厨子火速办出了小小一桌宴席,瞧着倒也是热热闹闹的挺丰盛。三人围着一张圆桌坐了,张嘉田张罗着倒酒喝酒。林子枫没酒量,不肯喝,张嘉田便给雷一鸣倒了半杯白兰地:“老林不喝,

    咱俩喝,别醉了就成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先前一想起林子枫,便是憋气窝火,方才他终于是出了一点恶气,这时面对着林子枫那张冷脸,他便格外的兴奋愉快,同时想起了自己还没有吃晚饭。他向来不会浅斟低酌的慢慢饮酒,端起杯子“咕咚”一声便干了杯,然后也不见外,自己抄了酒瓶子倒酒。

    张嘉田先是由着他喝,横竖酒有的是。可等他连着“咕咚”了几大口之后,张嘉田忽然想了起来:“你这天天吃药的,能喝酒吗?”

    雷一鸣摇摇头:“没事,吃药不耽误喝酒,要不然药酒是从哪儿来的?”

    张嘉田恍然大悟:“可不是。”

    林子枫低头咀嚼着一丝海参,就觉得面前这二人毫无常识,真是蠢到一家去了。偏在这时,蠢货之一的张嘉田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腕子,又把个脑袋一直凑到了他眼前来:“老林,你别光顾着吃,我说几句话,你听听。”

    林子枫心想我一共只吃了这么一筷子菜,怎么就变成“光顾着吃”了?

    张嘉田也喝了一大杯白兰地,酒精让他活泼了些:“你应该也看出来了,我这一趟把你和他叫过来,是想从中说和说和。你要是和他有血海深仇,非杀了他不可,那我就不说什么了。可我看你这个意思,你并没想宰了他,就只是对他有气。有气好办,出出气就得了,你犯不上总跟他较劲嘛,对不对?”

    林子枫答道:“我

    是没有张军长这样宽容博爱。”

    “你别拿话损我。你看我,我能杀他的时候没下手,后来不能杀了,他又向我认了错,那我出完了气,我就原谅了他。你呢,也用不着原谅他,我看你俩互不搭理就得了,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,将来谁也别给谁使绊子,各过各的,挺好。”

    这回连雷一鸣都听出了张嘉田讲话是真没水平。哪知张嘉田随即又道:“再说,他现在岁数也不小了,又一直多灾多病的,说躺下就躺下,你跟他赌气有意思吗?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雷一鸣酒杯往桌上一顿:“我一时三刻还死不了!用不着你求他可怜我!”

    “我这话是为你好——”

    “好什么好!”

    张嘉田急得一拍桌子:“你们一个一个的,还都懂不懂好歹?我说了这么多的话,你们有一个听明白了的没有?一个装聋作哑就知道吃,一个专门挑我的毛病,你们他妈的是不是都欠揍?!都别吵了,现在属我官儿最大,我说了算!老林,你不许再找他的麻烦,你找他我就找你!”紧接着他转向雷一鸣:“还有你——你赶紧吃,吃饱了我送你回去睡觉!”

    然后他一把抄走了雷一鸣面前的洋酒瓶子,板着脸将桌上二人扫视了一圈,他变脸似的,忽然又是一笑:“别在意,跟你们闹着玩呢。来,咱们吃,再不吃菜都凉了。”

    林子枫响应了他的号召,伸了筷子就吃,一个人吃

    了半盘子葱爆海参,然后让仆人盛了一碗干饭过来,他把剩下那半盘子也吃了个光。吃饱之后擦了擦嘴,他认为在今晚这一场会面之中,一切都是糟糕透顶,唯独葱爆海参,还值得赞颂。

    身为客人,独自吃了一盘子海参,实在是失礼之极,不过他这一贯冷淡有礼的人,偶尔故意的失礼一次,像是对命运的报复,倒也别有一种痛快。

    然后他起身想要告辞,哪知张嘉田还没开口,雷一鸣先说了话:“你等等。”

    “等什么?”

    雷一鸣站了起来,伸手一摁张嘉田的肩膀,然后转身向外走去:“跟我来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受了他那一摁之后,果然坐着没动,而林子枫犹豫了一下,跟着他走出餐厅,回了客厅。这回周围没了旁人,雷一鸣转身问林子枫:“俱乐部的房契,是不是在你那里?”

    林子枫看着他,不回答。

    雷一鸣又道:“我急着用钱,你把房契给我。你要是能找到买主,就更好了。”

    林子枫依然看着他,而他说完了话,也沉默了,单只是这样站着。

    两人如此无言的相对了片刻,林子枫开了口:“接下来,叶春好是不是也要回到你身边了?”

    雷一鸣摇了摇头:“我还没有这个胜算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!”他点头感慨:“我也觉得她比张嘉田更聪明些。”

    “嘉田傻,春好聪明,你呢?”

    “我痴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一笑:“你是够能吃的。”

    林子枫当即仰

    头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雷一鸣又道:“子枫,我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你了,今天我再这样叫你一次。子枫,我对胜男,确实是有绝情的地方,可我绝非故意的害她,我是真的不懂。我想,就是因为我不懂,所以玛丽才走了,春好也走了。我现在很后悔,可是胜男已经不在了,你是她的哥哥,我向你道个歉吧。”

    林子枫听了这话,心中浮现出了两个字:手段。

    雷一鸣又道:“胜男是不在了,可你我还在,总还要把日子过下去。无论如何,你我有着十年的感情,如果就这么反目成仇,把感情一笔勾销,我是感觉很可惜的,你觉得呢?”

    林子枫继续想:手段。

    “作为对林家的补偿,你我之间的经济账,就一笔勾销了吧。在你手里的,就是你的了。只是俱乐部的房契,如果还在的话,你就把它给我。我若不是窘迫到了极点,也不会急着卖房子。”

    林子枫冷笑了一声:“我明天就把房契还给你,不是我怕了张嘉田,也不是我信了你的忏悔。我只是再也不想听你这套毫无诚意的陈词滥调了。你为什么会没有胜算呢?你应该有。张嘉田回心转意了,叶春好也会回心转意的,你很快就要阖家团圆了,我提前恭喜你!”

    然后他扭头便走。

    第二百零一章 各色用途

    雷一鸣走回餐厅坐下来,告诉张嘉田:“我把俱乐部的房契要过来了,果然是在他那里。”说到这里,他苦笑着去看张嘉田:“你看我原来都糊涂成了什么样子,什么要紧的东西都交他管着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问道:“他真能给你?”

    “明天就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站了起来:“我回饭店去。这件事不办完,我不会走。你可以随时去看我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听了这话,忽然笑了一声:“我看你干嘛啊?”

    雷一鸣居高临下的垂眼看他,脸上瞬间没了表情。张嘉田也抬眼回望了过去——望了几秒钟,他又是一笑:“说句玩笑话,怎么还当真了?”

    雷一鸣反问道:“是玩笑话吗?”

    张嘉田也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什么说出了那么一句话来,说完之后,他也有点后悔,因为雷一鸣这人与众不同,无事时还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,如今处在一个不得意的时期,定然更爱胡思乱想。于是他另找题目,硬把这话岔了开来:“你那儿不是还有个大美人吗?我没事总去找你,你不得嫌我耽误了你陪伴大美人?”

    雷一鸣听到这里,脸色才稍微和缓了一点:“我又不是年轻小伙子了,何至于有了个女人便忘乎所以?你方才说那话,我还当你是故意的出言讥讽我。林子枫说我两句,也就罢了,你若也跟着这么作践我,我可受不了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又喝了一口酒:“唉,老林今天

    也没说什么啊,全听你说了。”

    “他不说,是因为他没理。他这叫理屈词穷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不信林子枫会是完全的没理,可是也不驳雷一鸣的话。对于雷一鸣,他连杀身之仇都不计较了,还能计较几句话的对错吗?

    把杯中最后的一点酒仰头干了,张嘉田站了起来:“是是是,你有理,他没理,走吧,我送你回饭店。”

    夜里风冷,张嘉田给雷一鸣找了一件大衣披了上,可雷一鸣走过院子上了汽车之后,还是轻轻的咳嗽起来。张嘉田本已经确定他不是痨病,可如今一听他咳嗽,一颗心就又悬了起来。斜过目光瞟着他,张嘉田见他微微背对了自己,额头抵着车窗,把下半张脸都藏在了大衣里面,咳嗽一声,肩膀就是一颤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,雷一鸣回了饭店房间。把身上披着的大衣搭在了沙发背上,他将自己今晚的所言所行回忆了一番,心里觉得林子枫这人似乎是还能利用,可若想用他,哄着骗着是一定不行的了,他很精明,不会轻易的听话,余下一途,就是以情动人,像感化张嘉田那样感化他。可他和张嘉田还不一样,张嘉田是个实心眼的好小子,对自己是真有感情,也真讲感情;而林子枫……

    雷一鸣不知道怎么和林子枫讲感情,反正他不能去和林子枫谈恋爱——别说他现在岁数大了,奔四十了,就算倒退二十年,在他最年轻荒唐的时

    候,也不能这么干,没这个爱好,下不去手。

    既是如此,雷一鸣便决定放弃林子枫,不“用”他了。

    不用他,也不用白雪峰。一百个白雪峰加起来,也不如张嘉田的一根手指头。至于春好……

    他一想起叶春好,就想发一阵疯,不闹得她死去活来,他就不解恨。

    他也不能让张嘉田和叶春好凑成一对佳偶,叶春好了解他,张嘉田若是有了叶春好做内助,将来就必定不会再对他言听计从了。如果一定要从二人中选出一个来——他陷入了沉思——是选择叶春好呢?还是选择张嘉田?

    张嘉田自然是有着种种实际的用处,可叶春好也是他的所爱。他难得能这么气急败坏的爱上一个女人,对他来讲,她很难得,就像玛丽冯那么难得,就像张嘉田那么难得。

    雷一鸣心事沉重,这一夜就没睡好。到了第二天上午,林子枫果然派人过来,送来了那俱乐部的房契。

    雷一鸣有了房契,买卖起房屋来,就容易得很了。而他先前兵败下野、被各路仇敌追杀之时,旁人怕惹祸上身,对他是避之唯恐不及;如今见他照旧还是有人马有势力,便纷纷的又变换面孔、贴了上来。不过几天的工夫,他这房子便有了买主,而他一边卖房子,一边拿出精神来敷衍虞碧英,及至房子变成洋钱存进他的银行户头里时,虞碧英也单方面的陷入了热恋。

    雷一鸣既是如愿以偿

    的得了一笔款子,便同虞碧英打道回府。虞碧英唱着歌儿进了家门,虞天佐见了妹子这满脸的喜色,便说道:“看来,你这一趟玩得挺高兴啊?”

    虞碧英答道:“玩嘛,当然是要高兴的。”

    “该玩够了吧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虞天佐暗暗的有些吃惊:“这都多少天了?还没玩够?”

    “他又不是那种热情似火的人,我们两个斯斯文文的相处着,升温升得慢,降温也降得慢,这有什么稀奇?”说到这里,她又对着虞天佐笑道:“哥,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,他这人真是温柔体贴,对我关照极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哪个男朋友敢不对你温柔体贴?”

    “那不一样,他们都是毛头小子,傻头傻脑的,一点分寸都没有。长得丑的,见了我就要卖弄家世学识;长得好的,在我跟前更是像花孔雀一样,搔首弄姿,生怕我瞧不出他的英俊潇洒来,看了真是令人发笑。”

    “宇霆不也是搔首弄姿?”

    “他哪里搔了?”

    “你看他成天穿的戴的,你看他那个脑袋。我跟你说,他穿个衬衫,领子上都要插别针,他身上那些小零碎卸下来,不比你身上的首饰少。我去过他家,他往头上脸上抹的那些玩意儿,瓶瓶罐罐摆了一桌子,我都叫不上名字来。我活了四十多岁,男的女的加一块,没见过比他更能搔的。”

    虞碧英哭笑不得:“人家那叫做讲究仪表,西洋绅士都是这

    样。谁像你似的,搞成一副红胡子的模样。我若不是你妹妹,见了你都要吓得绕道走了。好了好了,不许你再编排他了,有本事你当着他的面说去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话,虞碧英笑眯眯的走了,而虞天佐扪心自问,还真是没胆量去当着雷一鸣的面说这话。

    虞碧英在家里混了一天,翌日上午,被她舅母接了过去做客。舅母家在隆化,她一天半日的回不来,雷一鸣便得了片刻的清静。

    中午吃过午饭,他歪在床上逗着妞儿玩。妞儿向他撒娇,一会儿搂他的脖子,一会儿往他怀里拱。他被妞儿揉搓得直晃,脸上一直带着点笑容,心里非常想亲亲妞儿的大眼睛和粉脸蛋,可是始终不大敢——自从听过了“痨病”二字之后,他就犯了疑心病,尽管吃了药之后,就再没咳过血。

    后来,他实在是忍不住了,在妞儿的后脑勺上亲了一下。妞儿却又不乐意了,一巴掌打到了他的脸上,巴掌小,力气却大,在他脸上拍出了一声脆响。雷一鸣觉得妞儿很有本领,笑得倒在了床上,而妞儿见他喜笑颜开的,以为自己打得有功,上去劈头又给了他一巴掌。

    奶妈子在一旁见了,觉得没有他这么惯孩子的,正陪笑想要去拦妞儿。可偏在这时,苏秉君从外面快步走进来了。

    他进来的时候,雷一鸣正好挨完了第三个嘴巴,抬头见了他那个神气不定的样子,雷一鸣不禁

    一惊:“有事?”

    苏秉君答道:“回大爷的话,是有点事。那个……前头的太太,来了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没听懂,皱了眉毛问:“谁?”

    “就是太太,叶小姐,来了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坐了起来:“春好来了?”

    把妞儿交给了奶妈子,他下了床,不急着出去,先把外衣穿了上,然后站着又思索了片刻,末了推门走出去,他一路走到院门口,果然看到了叶春好。

    他沉着脸,发现叶春好这大半年见老了。可她今年只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,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老,所以他猜测她大概只是憔悴。

    不过,她这一款的长相,老了也不难看。

    他气色不善,叶春好带着个小丫头站在门口,神情平静,也并没有要进门的意思,只说道:“我这一次来,是想看一看,小文到你这里来了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嘉田不是把他带回天津去了吗?”

    “他前两天又跑了。我想他身上没有钱,也没别的地方可去,十有八九是来了你这里。我往你这里发了两封电报,也写了一封快信,可是一直没有得到回音,心里又急得很,就找了过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去北平了,昨天才回来,没有看到你的电报和信。小文不在我这里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他见叶春好抬眼观察着自己,分明是不信,便侧身向内一伸手:“怕我骗你的话,你可以进来搜查。请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收回目光,摇了摇头:“不必了,我并没有怀疑你

    的意思。既是小文没有到你这里来,那我就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然后她不看人,只对着雷一鸣的方向一点头:“再会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略一犹豫,随即说道:“你留下等等也可以。小文确实是很有可能会到我这里,也许过几天,他真来了,也未可知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已经转身走出了几步,听到这里,也停了下来。重新面对了雷一鸣,她点了点头:“你这话也有理。那我就在这里再等几天。请把府上的电话号码给我吧,我一天打一个电话过来,若是小文忽然到了,也请你立刻打电话给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电话号码干什么?你要到外面去住?”

    叶春好听了这话,脸上有了一点惊疑的颜色,仿佛他说了什么怪话:“我自然是——”

    她想说我自然是在外面住,可转念一想,她把这话换了个说法:“我已经找好了一家旅馆,行李也都放在那里了,离这里也不远,起居方便得很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听到这里,终于是忍不住了:“哪有女人独自去住旅馆的?你知道那都是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叶春好也知道旅馆这种地方,鱼龙混杂,什么人都出入,比不得北京天津的那些外国饭店。可她带着个小丫头关门住宿,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。况且旅馆再不好,她也不能搬到雷一鸣家里去。当初千辛万苦的和他离了婚,如今又跑到他家里来住,这叫什么事?

    所以对着雷一鸣微笑了一下,她非

    常的客气,也足够的冷淡:“我会小心的,再说也不久住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带着小丫头回了旅馆,进房坐了没有五分钟,就有一队凶神恶煞的士兵闯进来,连她们主仆带她们的行李,一起搬运进了一辆汽车里,拉回了雷宅。

    叶春好变了脸色,以为他连张嘉田都不顾忌了,想要趁机大发淫威,找自己报仇雪恨。哪知道雷一鸣见了她,只说:“你这胆子真不小,那旅馆后头就是烟馆赌场,也不怕让人把你拐了去?”

    然后他不耐烦的挥挥手:“我让人给你收拾两间屋子,你住去吧!去吧去吧!”

    第二百零二章 若即若离

    叶春好觉得,自己真是要被弟弟折磨死了。

    叶文健自从戒烟成功之后,对她就一直是不冷不热。她起初光顾着欢喜,还没在意,后来才渐渐的感觉到了:弟弟对自己有怨气。

    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对不住他。她对他就差呕心沥血了,可他这样大的孩子,不但不领情,反倒怨恨她,她又糊涂又伤心又委屈,这天就把叶文健叫到跟前,把自己怎么怎么为他操心,怎么怎么为他费力,又是怎么怎么为他饱受煎熬……等等苦处,长篇大论,说了半宿。她讲起道理来也是一绝,说得头头是道,逼得叶文健哑口无言,似乎只有一死,才能对得起她。

    她含着眼泪,痛诉一场,以为弟弟这回知道了自己的苦心,定会浪子回头、重新做人。哪知一夜过后,叶文健就溜出家门、消失无踪了。

    叶春好若是不爱这个弟弟,那他跑就跑了,横竖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子,跑出去了也饿不死。可叶春好爱他,像爱儿子那么的爱他,他这一跑,若是重新又染上了大烟瘾怎么办?若是又更深一步的堕落了怎么办?这么一想,她那颗心就像火烧似的,焦得她一刻都不得安宁。她有心向张嘉田求援,可张嘉田去了北平,一直没有音信,张嘉田手下的那个不男不女的大姑娘,满山红,倒是还在天津,也自告奋勇,愿意帮她去找,可这话说完之后,满山红就不知是找到

    了哪里去,叶文健不见回来,她本人也没了。

    叶春好知道这个满山红虽然聪明精干,可是有点着三不着两,不能指望,故而只得亲自出马,跑来了承德。到了承德之后,她已经愁苦得没了心绪和表情,所以对待着雷一鸣,她看起来是相当的镇定。

    如今坐在了雷家仆人收拾出来的客房里,她吃了一顿迟来的午饭。饭菜进了肚子,她那身体和头脑都得了些许补养,头脑这才像上了油的齿轮一样,慢慢的又转了起来。

    她想偷着去看妞儿一眼。

    不必让妞儿瞧见她,她只想单方面的看看妞儿。小丫头已经在隔壁小屋子里歇下了,她也不使唤她,自己拧了把毛巾擦了擦脸,然后试试探探的走了出来。客房位于一座小跨院里,她探险似的出了院子,接下来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,只得站在原地。忽听旁边玻璃窗子“咚咚”响了两声,她倒吓了一跳,觅声望去,就见自己身旁便是正房,而那玻璃窗后影影绰绰的站着个人,看身形正是雷一鸣。

    雷一鸣见她望了过来,也不言语,只抬手指了指东厢房。叶春好见了,不明所以,看着他不动地方,于是他转身推门走了出来,说道:“妞儿在那边屋子里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话,他转身回了房间。叶春好本以为自己和他这样单独相处了,他要么会有一份表白,要么会有一场怒火,就是没想到他会冷冷淡淡的

    不搭理自己。隔着那扇玻璃窗,她依稀见他回了房内,便转身走向了东厢房——走到东厢房门口了,她停了脚步,心想我隔着窗户瞧她一眼吧,世上没有像我这样做妈的,索性让妞儿不认识我,将来长大了,她想起她的妈妈来,也不伤心。

    她忍着难过,正在盘算,不料房内忽然响起了奶声奶气的一串话——听着语调抑扬,像是说话,可是哩哩啰啰的,又全然听不懂。她听不懂,房内的奶妈子却是全明白,有口无心的回答:“噢,噢,大小姐瞧见外头来人啦——”然后她就一边推开房门,一边唤道:“虞小——”

    抬头瞧见叶春好,奶妈子愣了,问道:“您是……”

    叶春好匆匆答道:“我是妞儿的妈。”随即不等那奶妈子往里让,她身不由己的就迈了步,一闪身便从奶妈子身边挤了进去。进门之后一拐弯,她掀帘子进了里屋,就见地上站着个粉妆玉砌的小不点儿,身上穿着大红衣裳,正摇摇摆摆的自己走路,看那黑眉毛大眼睛,可不就是妞儿?

    叶春好到了这时候,平时的理智全都不知所踪,想都不想,伸着两只手就要去抱妞儿,而妞儿平时在家要风得风、要雨得雨,从来不知道怕为何物,这时见了她,立刻就将两只小胳膊上下乱挥了一阵:“妈!”

    叶春好“哎呀”了一声,蹲下来一把搂住了妞儿:“我的大妞儿,你还记得

    妈妈呀?”

    妞儿天生有点猫的性子,许她缠磨别人,不许别人私自的来触碰她。叶春好这么紧紧的一抱,立刻抱出了她的脾气,她抬手就在叶春好的耳朵上挠了一把。奶妈子见状,慌忙把妞儿从叶春好的怀里拽了出来,又笑道:“太太,大小姐厉害着呢,谁要是想抱她逗她,还得先得了她的许可才行,要不然,她就要生气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的耳朵被妞儿挠破了一块油皮,她忍着疼痛,低声说道:“这是随了她爸爸的脾气啊……”

    这时,妞儿甩开奶妈子的手,又跌跌撞撞的扑向了叶春好。奶妈子见了,立刻笑道:“哎,这回好了,这是让您抱了。您快抱吧,让您抱的时候您不抱,那也是要闹脾气的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连忙抱着妞儿站了起来,妞儿一把薅住她的头发,睁大了眼睛端详她,又去摸她的嘴唇鼻子,她任妞儿摸着,早把方才的盘算抛去了九霄云外。而奶妈子莫名其妙的站在一旁,不知道这个妈是从哪儿跑来的,又不便问,只得呆呆的微笑。

    叶春好一下子就和妞儿混过了一下午。

    到了傍晚,她已经知道了妞儿的习惯和喜好,也知道了妞儿是见了个女人就叫妈。天色暗了,她还恋恋的不肯回房,也不觉着饿,直到房门一开,雷一鸣走了进来。

    雷一鸣向她一点头,然后对着妞儿拍了拍手。妞儿一见了他,立刻就不要叶春好了,嘎嘎笑

    着往他怀里扑。叶春好冷眼旁观,就见他弯腰把妞儿抱了起来,动作十分娴熟,一看就是个常抱孩子的。

    雷一鸣抱着孩子,在屋子里慢慢的踱了一圈,然后回头对叶春好说道:“开晚饭了,你回房去吃吧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不舍得走,忖度着慢慢站起了身,她说道:“也好,我吃过了饭,再来看妞儿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背对着她,“嗯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叶春好特地留下了这一句话做伏笔,匆匆吃了饭后,便坦然的又回了来。

    然而她发现自己一来,雷一鸣就走了。搂着妞儿坐在窗前,她抽了抽鼻子,问奶妈子道:“怎么像是有点苦味?”

    奶妈子答道:“是药味。大爷这几个月一直在吃药,上午熬一次,晚上熬一次,一天两顿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不再问了,如此过了一夜,到了翌日上午,她走出跨院,果然又嗅到了浓郁的苦气。而雷一鸣双手插在裤兜里,正站在房前台阶上,忽见她走了出来,他转身就要回房。

    叶春好停了脚步,说道:“今天天气好,你多晒晒太阳吧。我是去看妞儿,你不必躲我。”

    她不知道雷一鸣对她是不得不躲——他一瞧见她,就要委屈,就要愤怒。委屈还在愤怒的上头,因为叶春好专拣他最可怜的时候抛弃他,他真是委屈大发了。

    至于他曾如何的蹂躏过叶春好,他从来不想,不是故意回避,是确实忘了。

    叶春好去见了妞儿,陪妞儿玩

    了一个小时。妞儿一手揪着她的衣领,放开大嗓门要爸爸。叶春好有点窘迫,有心躲开,让雷一鸣来,可妞儿不许她走。

    她没了法子,把妞儿一路抱进上房的堂屋里,迎面见了雷一鸣,她低头说道:“妞儿要找你呢。”

    然后她俯身要放下妞儿,可妞儿不知何时又抓住了她胸前的一枚胸针。那胸针是用别针固定在旗袍前襟上的,妞儿这么没轻没重的一揪,力气居然很大,将那胸针硬生生的拽了下来。叶春好先去看妞儿的手,见她的小手没有受伤,这才从她手中夺过了胸针。胸针完好无损,但是胸针后头的别针已经变了形,她这夹袍的前襟也被别针扯破了一道口子。

    她“哟”了一声,随即就见雷一鸣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。疑惑的抬头望向雷一鸣,她不知道他的用意,结果他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,索性直接从她手中拿过了胸针。

    走到窗前光亮处,他低了头,要把胸针的别针掰回原样。叶春好蹲着揽住了妞儿,回头看他,就见他凝神摆弄着手里的小东西,两鬓的白头发似乎是有所增加。她这大半年来看惯了张嘉田那样人高马大的威武青年,这回再看他,就觉得他瘦削单薄,像是个什么精致脆弱的存在,雕琢得太狠了,结果不能持久,与腐朽和崩溃仅有一步之遥。

    和这么一个人在一起,就只能是一生一世的去为他牺牲,牺牲之中

    ,会有少少的一点快乐,和反复无尽的煎熬。那仅有的快乐也像针刺似的,让人疼痛。收回目光垂下眼帘,她想起了自己告诫过张嘉田的话:“不要信他。”

    可就在这时,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,是雷一鸣走了过来,把胸针递给了她。

    她接过胸针,低头要把它戴在胸前,挡住前襟那一道小小的裂口。可是裂口小,别针更小,她的手上又有汗,潮漉漉的拿捏不住。

    雷一鸣也蹲了下来,伸手拿过胸针,给她别了上。隔着一层夹袍,他的手指蹭过她的胸脯,非常的正经,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。

    叶春好低声说道: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然后她又问:“你的身体好些了没有?”

    “好多了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垂了头,没了话讲。就在这时,有人一阵风似的推门进了来,打雷似的叫道:“宇霆宇霆宇霆,我告诉你——”

    叶春好起身回头,发现这位急天火炮的来客,自己还认识,乃是当初在北京见过的虞天佐。而虞天佐披着衣服竖着头发,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扶着门,冷不丁的见了她,登时便愣在了原地。雷一鸣也站了起来:“老虞,你这是有什么急事?”

    虞天佐用手里的烟卷指了指叶春好:“这不是弟妹吗?你俩……又不离婚了?”

    雷一鸣答道:“她是来找她弟弟的。”

    虞天佐把烟卷送到嘴里咬住了,然后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,上前两步,要向叶春好施行

    握手礼:“那个……你娘家贵姓啊?”

    叶春好答道:“敝姓叶。”

    虞天佐一把攥住了她的手:“叶小姐,没想到咱们还能在这儿又见面,这可真是挺有缘。虽然你跟宇霆离婚了,但我既是宇霆的朋友,就也是你的朋友。你留下来多住几天,我招待招待你。”

    第二百零三章 心照

    虞天佐端详着叶春好,越看越美。

    叶春好如今正处在一个糟心的时期,这几天也没施脂粉,反倒显出了她的天然本质。虞天佐一边缠着她嘘寒问暖,一边细看她的眉眼,就见她眉清目秀,鼻梁溜直,头发剪短掖在耳后,却有几丝头发脱逃出来,垂在了脸旁,她抬手把那几丝乱发往耳后一掠,露出粉红的耳垂,也没带耳环坠子,只塞了个小小的钻石耳钉,一闪一闪,别有一种轻俏。

    叶春好被他看得好不自在,弯腰把妞儿抱起来,她借着逗妞儿,搭讪着想走:“虞伯伯来找爸爸谈事情,我们回那边屋里呆着去,妈妈给你缝个布娃娃,好不好?”

    嘴里说着,她含着一点客气的笑容,对着虞天佐一点头,然后就想往外走,哪知虞天佐堵在门口,全然没有让路的意思:“弟妹,哦不,叶小姐,你和宇霆都是讲文明的人,离了婚了,也照样能见面做朋友。那我今晚儿请个客,为你接风,把你和宇霆都叫上,你不介意吧?”

    叶春好立刻摇了头:“这我实在是不敢当,虞将军也千万不要这样多礼。”

    “这哪叫多礼——”

    叶春好抢着说道:“我看虞将军是豪爽好客的人,也就实话实说、不怕您笑话了。其实我这一趟来,是为了找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。如今弟弟不见踪影,我心中发愁得很,莫说赴宴,简直就连一日三餐都不能下咽了。虞将

    军的这一番好意,我暂且心领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——”

    叶春好匆匆的一苦笑,然后一侧身,从虞天佐身边走了出去。虞天佐回头见她真是往东厢房那边走去了,便迈步进房关了房门,对着雷一鸣说道:“两件事,咱们先进屋,说第一件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神情自若,引着他进了里屋。这回虞天佐没张罗着烧烟过瘾,果然直接说起了正事——他弄了一批步枪,要从直隶运进热河。这是一笔买卖,枪进了热河,钱就得同时出了热河。于是他这一趟来,是让雷一鸣预备钞票,等着为他付账。

    雷一鸣从他手里租了一座县城,说好了是要给租金的,可说归说,做归做,雷一鸣一直没有交给虞天佐一个大子儿。他不给,虞天佐也不要,直到今天步枪马上就要到了,虞天佐才急三火四的赶了过来,也不和雷一鸣打商量,直接就让他务必按期拿钱,交给押运步枪的军火商。

    雷一鸣听了这话,有些傻眼,也有些生气,因为虞天佐竟然一点情分都不讲,真跟自己要钱。尤其可恨的是,虞天佐在热河大肆种植鸦片,收获极丰,根本就不缺钱。而自己招兵买马凑成的队伍,吃着自己的喝着自己的,对外则算是他虞司令的兵——虞天佐自从出任了热察联军的总司令之后,声威日益增长,如今已经成了北方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。没有他雷某人捧着他,他能有今

    日的地位吗?

    “这个……”雷一鸣沉吟了一下:“我尽力,有多少我出多少,这就派人去筹集现款。”

    “别啊!”虞天佐理直气壮的向他瞪眼睛:“你有多少出多少可不行,你得是要多少出多少。你又不是没钱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皱起了眉毛,对着虞天佐发笑:“你知道我往陈运基那里搭了多少钱了?人家打仗发财,我可好,连老本都搭进去了。”

    虞天佐也笑了,用手指着雷一鸣:“小子,你他妈的不说实话。你刚回北平卖了那么大一所宅子,敢说现在手里没钱?”

    雷一鸣扭头“唉”了一声:“房子能值几个钱,不够我那队伍一个月吃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不管,反正这事我说给你了,我就看你办还是不办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站在虞天佐面前,只是看着他笑,笑到最后,他用力的一点头:“好,好,办。老大哥吩咐下来的差事,我能不办吗?”

    虞天佐一拍大腿:“这就对了,也算我没白救你一场。”

    “好,你说第二件吧。”

    虞天佐听了这话,却是正了正脸色:“我说,你真和叶小姐离婚了吧?”

    “谁会拿离婚闹着玩?”

    “她和你真没关系了?”

    “她还是我女儿的妈,除此之外……”

    话就只说到这里,他对着虞天佐摇了摇头:“别说这个了。”

    虞天佐回头又往院子里看了一眼,院子里空空荡荡的,并没有叶春好的影子。犹犹豫豫的站了起来,他忽

    然对着雷一鸣一笑:“哎,我看这娘们儿挺好的,你真不想把她弄回来?”

    雷一鸣这回瞪了他一眼:“不要说了!”

    虞天佐没恼,迈步要往外走,且走且道:“晚上那客,我该请还是得请,到时候我派人过来接你们。叶小姐要是不肯赏光,你就替我劝劝她。”然后他回头又抬手一指雷一鸣:“任务交给你了!”

    雷一鸣不置可否的挥了挥手,意思是要撵他走。虞天佐和他闹惯了,也不在意,一路似笑非笑的出了门去。

    到了傍晚,虞天佐并没有派人来接,而是亲自又过来了。

    他扯起大嗓门,一路嬉笑怒骂,唱大戏似的把叶春好裹挟回了自家。当着雷一鸣的面,他倒是还保留了些许分寸,也叫了几名顶尖的姨太太上了席面,充当陪客。姨太太们自然都是浓妆艳抹了的,平时在他眼中也都是美人,可如今有了叶春好对比着,他忽然高雅起来,不能忍受家里这帮庸脂俗粉了。

    叶春好心如明镜,坐在席上也吃也喝,对待那几位花枝招展的陪客,她也肯说说闲话——说着说着就拐到孩子身上去,处处都要显着她是做了母亲的人,话里话外都带着老气横秋的劲儿,和这席上玩笑戏谑的空气格格不入。

    她是趁此机会自表身份了,希望旁人将她看作一位无趣的黄脸妇人。哪知道她虽是披上了这一层保护色,虞天佐看在眼中,却越发感觉她是

    一位贤妻良母,几乎产生了几分敬重之情,几次三番的举杯向她敬酒。

    叶春好是从来不喝酒的人,这回被虞天佐劝得走投无路,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两小杯。这两杯酒下了肚后,她红了脸,眼前的世界都摇摇晃晃的变了形状。

    她心知不妙,没了法子,只好主动的向雷一鸣开了口:“我醉了,还是早点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一直不大言语,听了这话,也没说什么。叶春好看他站了起来,仿佛是和虞天佐说了一阵话,然后便有一双手搀扶了她,把她从这热屋子里,一路送进了冷汽车里。

    糊里糊涂的到了家,她在院子里走得深一脚浅一脚,东倒西歪的,能感觉到自己还在依靠着雷一鸣。忽然扑到一旁扶了一根廊柱,她弯腰哇哇的呕吐起来,同时就觉得头晕目眩,饶是呕吐了,还是一阵阵的犯恶心,简直难受得没法说,哭都哭不出来。

    又糊里糊涂的被人送进了屋子里,她闭着眼睛,任由一双手伺候她漱口擦脸。朦朦胧胧的睁了眼睛,在电灯光中,她看见了雷一鸣的脸。从雷一鸣的脸,她一直看到了雷一鸣的手——雷一鸣手里托着一条毛巾,刚刚照顾她的人,是他。

    忽然间的,她有话要说:“你现在对我好,也晚了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扯起她一只手,用热毛巾狠狠擦她的手,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撸过去,要把她擦个干干净净。一股酸楚的热气窜

    到她的鼻子眼睛里,她闭了眼睛一扭头,再睁开眼睛时,眼中就泛了一点水光:“你不要管我,我不领你的情。我知道你的真面目,你骗不了我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擦净了她的双手,放下毛巾俯下身,抬手环住了她的肩膀。叶春好垂下眼帘,想起了结婚前的那一年那一夜,自己第一次和他吵架。他像个小孩子一样,激动得面红耳赤,硬说她冤枉了他——说的这话,听着也是孩子话。那些孩子样和孩子话,难道会是假的吗?

    那不是假的。他后来渐渐显露出来的冷酷恶毒,也都不是假的。

    都不是假的,一切全是千真万确。他不是年岁渐长城府深沉,他是天生的坏人,是天生的毒蛇,所至之处,草木凋亡。

    所以永远不能相信他,他饶是洗心革面了,也依旧还是一条赤诚的毒蛇。他天生的就是要害人,他也管不住他自己。

    这时,她听见了雷一鸣的声音,那声音就响在她的耳边,伴着一点温暖的气息:“我为什么就骗不了你?”

    “因为……”她眼前的世界又开始变形了,短暂的迷茫过后,她继续说道:“因为,我爱过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的爱过我么?”

    她惨笑了一下:“若是没爱过你,我又何至于落荒而逃?”

    然后她硬把雷一鸣推了开:“二哥是个男子,他对你感情再深,终究看不到你的心里去。我不一样,我用我的心,照过你的心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站在她面前,看着她发了一阵呆,然后转身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叶春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,总之等她睁了眼睛恢复清醒时,就见窗外天光明亮,已是上午时分。

    她只记得自己昨晚在虞家喝醉了,便很不好意思,觉得自己是出乖露丑了。吃过早饭,她照例是到妞儿的屋子里去,结果一进门,却见雷一鸣已经来了。

    她向雷一鸣点了个头,然后直奔了妞儿去。妞儿和她玩了一会儿,又坐到了雷一鸣的腿上。雷一鸣抱着妞儿站到窗前,忽然问道:“嘉田知道你到我这里来吗?”

    叶春好答道:“知道,他到我家里一问,自会有人告诉他。”

    “他经常去你家里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他对你,也算得上是长情了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瞥了他一眼: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年轻,总不能自己过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收回目光,起了戒心:“这也无非是看个人的志向了。有个志同道合的伴侣,自然是好,没有的话,也不耽误过日子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看着妞儿:“不想嫁给嘉田?”

    叶春好被他盘问得有点不耐烦,干脆答道:“将来再说。想嫁的时候,自然会嫁。横竖我是自己给自己做主,日子怎么过,都没人拦着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话,房内二人静默了片刻,唯有妞儿对着窗外大叫了几声。雷一鸣起初以为妞儿是乱叫,后来听见院子里起了骚动,扭头向外一瞧,猛的看见了叶文健。

    叶文健站在院子里,正在和苏秉君说话——隔了一段时间不见,他又长高了。

    第二百零四章 魔王

    叶文健一见了他姐姐,就像要疯了似的,扭头就想跑。雷一鸣让苏秉君把他硬拽了住,连推带搡的把他关进了西厢房里。

    叶春好站在院子里,真是欲哭无泪,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对,竟能把弟弟得罪到这般地步。而雷一鸣把妞儿交还给了奶妈子照顾着,对叶春好说道:“我另找处房子,让小文自己过去住。等他平静下来了,你们再慢慢谈。总之,不能让他再走了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一想,也只能是这么办。而雷一鸣转身吩咐了苏秉君,让他陪着叶文健走——叶文健和苏秉君是好朋友,苏秉君人又机警,有他在,叶文健想逃也难。

    苏秉君带着叶文健走了,叶春好灰头土脸的回了房间,一时间也没了法子。雷一鸣独自站在院子里,思考着下一步的路。

    他想老虞显然是看上春好了。

    不过暂且不管老虞,只说春好本人——春好是了解他的,酒后吐真言,他听明白了春好的意思,所以绝对不能让春好嫁给张嘉田,春好若是和张嘉田合成了一家,那么张嘉田得了她的指点,就必定不会再对他言听计从了。

    他倒是并没有打算去如何如何的欺骗张嘉田,可单是想到张嘉田不是全身心的听命于自己,他就要无法忍受。张嘉田是有大用处的,上次在北平偶遇林子枫时,他就已经享受到了张嘉田的庇护。张嘉田还不到三十岁,前程远大,他将来

    用他的地方还多着呢!

    张嘉田有用,叶春好也同样的有用。他有钱,若是再有一位叶春好式的太太,那么下半生躲进租界当寓公也没关系了,他很可以什么都不管、做吃喝玩乐的甩手掌柜,他的妞儿也有妈了。

    若是可以由着他选择的话……

    雷一鸣决定再给叶春好一个机会。

    下午,虞天佐来了,来了没有三分钟,就被雷一鸣好言好语的哄了走——雷一鸣告诉他,说叶春好正在和弟弟闹家务,没工夫见他。

    虞天佐一走,雷一鸣便去见了叶春好,问道:“我们晚上去见小文,好不好?”

    然而出乎他的意料,叶春好竟然是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“不见了。”她低声说:“这孩子是铁了心的犯浑了,我再哄他劝他,也是无用。索性明天我给二哥发一封电报,让他再派几个人过来,把小文押回天津去算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!”

    叶春好惊讶的抬了头,不知道雷一鸣这“不行”二字是从何而来。而雷一鸣也意识到自己是失态了,连忙正了正脸色:“那小文还不更恨你了?”

    “随他的便吧。将来等他长大了,他自然会明白我的苦心。我宁可让他现在恨我,也不能放了他满世界跑,跑成个小流氓小混混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心想若是张嘉田真派了人来,护送着叶春好姐弟回天津去了,那么自己岂不是白白的失了良机?而且张嘉田对待叶春好这样任劳任怨的出力,人心都

    是肉长的,难保叶春好将来不会感动。这二位若是真在天津结婚了,自己还能跑过去把婚事搅黄不成?

    脑海中一连闪过了一百多个“不行”,他对着叶春好说道:“你别着急,他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了,你想把他押回天津去,也难。我从来不管他,也就不曾得罪过他,你等着,我去劝劝他,要是能把他劝得回心转意了,不是更好吗?你留下来再住几天,也多看看妞儿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低头嘀咕道:“小文是喜欢你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微微的笑了:“他是个孩子嘛。谁管束他,他就烦谁。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,等我的消息吧!”

    雷一鸣晚上去见了叶文健,回来后告诉叶春好:“他倒是肯给我几分薄面,我说什么,他就听着,可我让他回来见你,他又不肯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听了这话,轻轻的叹息了一声。

    雷一鸣不再说叶文健,问叶春好道:“晚饭吃了吗?”

    “吃过了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吸了吸气,又道:“这药味有点熏人,你再忍两天,把它吃完,我就不吃了。”

    “药味而已,又不是臭味,我是不怕。”

    “明天你要不要给嘉田发封电报,报个平安?或者给他写封快信也可以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略一犹豫,答道:“那我写封信给他吧。发电报,怕说不明白,他反倒更担心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立刻出了门去,不出片刻的工夫,他亲自端来了一匣子文具,里面又有印着玫瑰花洒着

    香水的信笺,又有玫瑰紫的墨水和细尖钢笔。见叶春好坐在桌旁,他便把文具匣子放到了她面前,然后隔着相当的距离,他在桌边也坐下了。

    叶春好把信笺钢笔往外拿,摆好之后,看了雷一鸣一眼,雷一鸣当即说道:“我不偷看。”

    他这么一说,叶春好反倒有点窘:“不是那个意思,我是想,你平时难得动笔,倒预备了这样精致的文具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笑了笑,把小臂横撂在桌子上,他俯身侧脸枕着臂弯,给了叶春好一个后脑勺。叶春好窸窸窣窣的写字,他静静的听着,忽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温馨。

    太久违了,他简直舍不得抬头,直到叶春好放下了钢笔,轻声问他道:“有信封吗?”

    他抬了头,可不等他回答,叶春好已经在匣子里找到了信封。把那信笺折好塞进信封里,她那信上没有机密,故而也不急着封口,继续低了头在信封上写地址。写着写着,她一抬头,见雷一鸣以手托腮,正歪了脑袋看着自己出神。

    不动声色的低下头,她在心里想:“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?”

    叶春好把信交给了雷一鸣。一夜过后,她刚睡醒,就听外间欢声笑语的,正是雷一鸣和妞儿的声音。妞儿粗声大嗓的说话,全然没有小姑娘的娇柔之气,叶春好听得又是笑,又是皱眉头。匆匆的穿了衣服推门出去,她就见雷一鸣坐在椅子上,一边俯身和妞儿揪扯

    着一只洋娃娃,一边抬头对自己笑道:“醒了?”

    叶春好点了点头:“嗯……”

    雷一鸣随即又道:“去洗把脸,今天咱们和妞儿一起吃早饭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依言去洗了脸。而仆人将饭菜一样一样的运送了进来,妞儿坐在了一把高椅子上,呲着一口小白牙,能吃能喝,见什么抓什么。阳光射进来,照得三人身上都是暖融融的,叶春好看着妞儿发笑:“女孩子哪能这样呀?看看,都吃到头发上去了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答道:“她小,大一大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一件事——你不能再由着她乱打人了,养成了坏习惯,将来可不好改正。”

    “她那点小力气,打一下也没什么关系。”

    “我倒不是怕她会把人打伤,只是不能让她有这个爱动手的毛病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咀嚼片刻,把口中的饭菜咽了,然后抬头看着她说道:“那你就留下来,多住些天,也管管她。你让我管她,我真是下不去手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话,他含笑去看妞儿,又伸手在妞儿的鼻梁上横截着比划了一下:“妞儿这个模样,往上像我,往下像你。脸型也像你。”

    当下的气氛太温暖了,让叶春好也有些恍惚:“就是这样才好。瞧妞儿的一双大眼睛,像个洋娃娃。想着给妞儿做几身连衣裙,天热了穿上,就更像洋娃娃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还是回天津去做吧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个“好”字之后,叶春好猛的反应过

    来,不禁一阵心惊——方才她险些把持不住,又和雷一鸣聊成了一家人。

    于是吃过饭后,她收敛心神,对着雷一鸣又冷淡起来。雷一鸣感觉到了,但是只做不知。这一次,他也是暗暗下了决心的,定要把叶春好哄得回心转意——她必须回心转意,否则他也不能轻易的再放她回天津去。张嘉田苦恋了她这么多年,一定也不会允许她再嫁给别人,所以她要么回到自己身边,要么去嫁张嘉田,没有第三条路。二十几岁的漂亮女人会守一辈子独身?他不信。

    雷一鸣向叶春好发动了攻势。

    他关心起了她,她清晨出来看看天气,他隔着窗子见了,立刻就拿了外衣出来给她披上,生怕她受了凉风。他手里还有几颗好钻石,这时也取出一颗,配了个白金的戒指圈子,送给了叶春好。叶春好乍一见那钻石的大块头,简直以为它是假的,及至辨认出了它是真货,连忙把它退回给了雷一鸣:“我不要,你自己留着,将来给别人吧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答道:“我们之间再吵再打,你也是妞儿的妈,我也是妞儿的爸。我手里没多少好东西了,剩下的这一点小玩意儿,不给你给谁去?”

    叶春好铁硬了心肠,干脆利落的摇头,就是不要。

    雷一鸣又道:“那我不给你,只求你帮我收着。要不然,我手里的东西都没数,兴许哪天就糊里糊涂的丢了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答道:

    “你正在中年,将来再娶一位太太,也是必然的事情。这些东西,应当是你未来太太替你收着的,我不应该拿。其实你我既然已经离了婚,照理来讲,为了避嫌,就该连面都不要见。我若不是为了找小文,也不会这样贸贸然的登你的门。所以,也请你……”

    她迟疑了一下,不想把话说得太狠,可思来想去的,还是把话说狠了:“千万不要有什么误会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听了这话,差一点就要当场翻脸。直勾勾的看着叶春好,他觉得自己是被她羞辱了,一时间想要大发雷霆,一时间理智占据上风,又知道自己千万不能真闹脾气。

    隔了好一阵子,他才重新镇定下来:“春好,你对我就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?”

    叶春好直视着他,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他艰难的开了口:“我……我是真的爱你,一直爱你。你不知道,这次见你来了,我心里有多高兴,尽管你不是为我而来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把脸扭向窗户,不去看他。这一扭耗费了她千斤之力,她简直是把自己的灵魂从这些天的温馨空气里硬生生的抽拔了出来。

    雷一鸣继续说道:“我知道,我伤害过你很多次,你已经对我寒了心。可我经了这一场磨难,也得了许多教训。将来对你,自然不会再犯先前的旧错。你看在妞儿的面子上,看在我这一片真情的面子上,留下来吧。你要是不喜欢这里,那我们回天

    津去,回北平去,从今往后,你说了算,家里的事情我都听你的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咬紧牙关,硬把眼泪忍了回去,她感觉到了,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正在软化流淌,要流淌到他身边去,要和他水乳交融,要和他夫妇一体。可她不能允许自己感情用事,她得记住自己因他受的那些痛苦、流的那些眼泪。

    一只手被雷一鸣抓了住,她回头去看他,看他正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:“春好,你走了,我就没有家了。我活了半辈子,活得连个家都没有——”他顿了顿,像是也要哭了:“你要是不相信我,那我们可以先保密,如果你还是觉得我不好,我不可救药,那你再走。春好,春好,你总得再给我一个机会啊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听到这里,硬生生的把手抽了出去:“给你一个机会?给你一个什么机会?是破镜重圆的机会?还是再伤害我一次的机会?”

    她重新面对了窗外,摇了头:“你不要再说了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绕到了她面前,追着她的眼睛问:“我这么求你还不行吗?那你想让我怎么样?”

    叶春好答道:“我什么都不要。”

    她感觉到了雷一鸣正下死劲的盯着自己,可是只做不知。雷一鸣抬手握住了她的肩膀,她笔直的站着,也不动摇。

    那双手顺着她的手臂,慢慢的滑落下去。她低下头,看见雷一鸣低头跪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我求你了。”他喃喃的说:“我真的求你了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垂眼看着他,随即也跪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你不要求我。”她咽下眼泪,发出声音:“我的心意已决。你以跪来求我,我便还你一跪!”

    雷一鸣慢慢的抬起了头:“春好,你真的,真的,真的一点都不怜悯我吗?”

    叶春好直视了他的眼睛,视野模糊,定是蒙了泪水,泪水是柔软的,心也是柔软的,唯有意志坚硬:“我是个无情的人,你不要爱我了,你还是——还是恨我吧!”

    雷一鸣凝视着她,脸上的悲怆与哀伤渐渐消失了,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,也冷了下来。

    他答道:“好。”

    然后再次抬手按住叶春好的肩膀,他借力站了起来。居高临下的垂眼看了叶春好,他低声问道:“你还记不记得,我们刚认识的时候,我还在和玛丽打离婚官司?”

    叶春好感觉到不妙,慢慢的也站了起来:“记得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记不记得,我对你开过一句玩笑,说要派人去租界里,杀了玛丽?”

    叶春好已经有点记不清楚了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雷一鸣直视着她,声音冷清:“其实那话,不是玩笑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绕过叶春好,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第二百零五章 非非之想

    雷一鸣回了房,拉开抽屉拿出了手枪。

    她在他危难之际抛弃了他,他不记她的仇,就已经是情深意重了,如今他跪下来求她回家,她竟然还是揣着那一副铁石心肠、毫不动摇。男儿膝下有黄金,能让他为之屈膝的,一是他自己的性命,二就是这个女人了。

    这个女人,冷酷毒辣,连自己的男人都不要了,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要了!这说明了什么?说明了她必是另有了一番打算。一定就是张嘉田——他想——张嘉田年轻力壮,前途不可限量,又对她一片痴情。人往高处走,她有了张嘉田做新后盾,自然犯不上再来俯就自己这前途未卜的旧人。

    况且她本来就不是那种能安稳在家相夫教子的女人,当年她不就是很爱出风头吗?不是自己都说自己是“沽名钓誉”吗?

    他提了手枪往外走,要一枪毙了她解恨。当初玛丽逃得快,他没法子,如今这叶春好可是自投罗网,怪不得他无情。毙了她,一定要毙了她,要不然她回了天津之后,也许会洋洋自得,也许会把自己今天这一跪一求,绘声绘色的讲述给张嘉田听。隔着几百里地,她照样能够对着全世界羞辱他。毙了她,杀人灭口,从此也消除了自己的心病。一箭双雕,何乐不为?

    他红着眼睛,把房门都推开了,然而被迎面的冷风一吹,他像受了刺激似的,猛一哆嗦,倒是停了脚步,不走了

    。

    他想叶春好若是死在了自己这里,那么自己要如何善后?张嘉田还不得杀了自己给她偿命?

    雷一鸣吹了好一阵子春风,末了转身回房,把手枪又放回了抽屉里。然后在一旁坐下来,他咬着牙瞪着眼,就觉着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狂跳,心慌,同时气短,空气厚密沉重得如同变了质地,从四面八方一起挤压过来,压得他什么都顾不得了,把浑身的力气都运到了一处,专忙着呼和吸。

    房门开了,一名勤务兵走了进来,对他说了句什么。他抬眼看着他,耳中轰隆隆的响,只是听不清。勤务兵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,把方才那话又说了一遍,这回他听明白了:虞天佐打了电话过来,让他到虞宅去一趟。

    虞天佐是他现在得罪不起的人物,他不能不去。起身出门进了院子,他立刻就又被外面那风吹了个透心凉。他冷,可是又觉得冷空气吸入胸中,别有一种痛快,便扛住了这份冷,一路走去虞宅。轻车熟路的进了宅门,他直奔了虞天佐的屋子,进门之后,他愣了愣,因为瞧见了虞碧英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虞碧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,就见她做洋装打扮,头脸都收拾得精致,身上的薄呢子大衣还没有脱,瞧着像是刚从外面进门。虞天佐在烟榻上躺着,她在地上站着,正拧着两道细眉说话,忽见他来了,她住了口,将两道细眉一扬,似笑非笑的说道:

    “好久不见,我方才还在对我哥说,你这人有些走极端,要么是来了住下不走,要么就是走了再也不来。结果我这话刚说完,你就进了门,正好打了我的脸。”

    虞天佐这时坐起来清了清喉咙:“那个……是我让他来的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看出虞碧英气色不善,但是当着虞天佐的面,他不便多说,只支吾着对虞碧英一点头。虞碧英已然听说了叶春好到来的消息,如今见了他这冷淡的态度,心中越发的不是滋味——她一直自诩潇洒浪漫,是花丛间的花蝴蝶,不会被任何一个男子捕捉住,可她这自信有个前提,便是自她十几岁知晓恋爱起,她一直是位美丽自由的阔小姐,既有年轻的活力,又有无尽的金钱,背后还有一位军阀哥哥做靠山,青年男子们见了她,真是只有骨酥肉软、自惭形秽的份儿,哪里还敢同她耍手段?纵是耍,不过三招两式之后,便也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。

    她在情场上所向披靡,从无敌手,一直是随心所欲,想爱谁便爱谁,不爱了便将对方抛弃,所以潇洒浪漫得起来。可如今她对雷一鸣还没爱够,雷一鸣却先和他的前妻又牵连了起来,更可恨的是他那前妻并非寻常的黄脸婆子,也是一朵鲜花似的摩登人物,所以虞碧英越想越不痛快,方才便跑到了虞天佐面前,要将哥哥细细的盘问一番。哪知她刚盘问了个开头,雷

    一鸣就来了。

    雷一鸣来便来了,她毫无回避的意思,把身上的呢子大衣脱下来交给仆人拿走,她在椅子上坐下了,又让仆人去给自己拿汽水来喝。虞天佐看了妹妹一眼,没敢管,索性直接对雷一鸣谈起了正事:“老弟,你这人不地道啊!”

    雷一鸣在烟榻边坐下了:“我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我那批步枪已经到地方了,你怎么不往外拿钱呢?你不把钱给人家,人家能把枪留下吗?”

    “别急,我答应了的事情,一定会给你办到。这些天我一直在筹钱,用不了三五天,那批枪就能到你的手里。”

    虞天佐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,直接伸手指他的鼻子:“好,我给你五天的时间,五天之后,你要是还拿话敷衍我,别怪老哥哥翻脸。咱们兄弟,什么都好说,唯独你不能拿我当傻子耍。上回巡阅使那事,你耍了我一次,我记着呢,你不能再给我来第二次了,听见没有?”

    雷一鸣“扑哧”一笑,一边笑,一边扭头看虞天佐:“就知道你对我是怀恨在心,当初我问你生不生气,你还跟我装大方。”

    虞天佐哈哈大笑,伸手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:“我再生气,后来不还是把你从天津接过来了吗?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他望向了虞碧英:“英,你回你屋里歇着去吧,刚到家,不累吗?”

    虞碧英答道:“你有什么背人的话,怕我听了去?”

    “唉,我跟宇霆说点正事

    ,你听不懂。去吧去吧,我说完了就放他走。行不行?”

    虞碧英站了起来,谁也没搭理,自己昂着头走了出去。而虞天佐这回伸腿向后一仰,很舒服的躺了下去,又说:“老弟,给我烧两口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见那烟具都已经是摆开了的,便歪在虞天佐对面,耐着性子去烧烟,又问:“你还有什么正事要对我说?”

    虞天佐笑道:“其实也没什么,就是想把我那妹子支走。她听说叶小姐到你那儿去了,有点不乐意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歪着脑袋盯着烟灯火苗,不说话,只翘了嘴角无声一笑。

    虞天佐翻身面对了他:“叶小姐能在你那儿住多久?”

    “不好说,她弟弟和她闹翻了。”

    虞天佐瞄着雷一鸣:“那你俩在一个屋檐下住着,就没想过再续前缘?”

    雷一鸣收敛了笑容:“我和她,在离婚的时候就已经完了。”

    “真完了?”

    雷一鸣抬眼看他:“老虞,我听你是话里有话啊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他把烟枪推到了虞天佐面前。虞天佐也盯着烟灯的火苗,吸烟吸得无声无息,浅尝似的吞吐着烟雾。及至吸完了一个烟泡,他推开烟枪,笑了一声:“我看叶小姐真不错,你真不要她了?”

    说完这话,他抬眼去看雷一鸣,正与雷一鸣目光相对。

    他因为现在不怕雷一鸣这个人,所以连带着也不怕他的目光,迎着他的目光,虞天佐又是一笑:“别误会,我可是个讲理的人

    ,朋友妻不可欺这个道理,我懂。你要是还想要她,那她就是我的弟妹,我对她肯定是以礼相待,绝不做非分之想。你要是不要她了,我再——”他对着雷一鸣一挑眉毛,后头的话没说完,意思全在眉毛上了。

    雷一鸣沉着脸:“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,那个女人和你家里这些女人不一样,我都治不服她,何况是你?你来征求我的意见,也是无用。对她那个人,我说了不算。”

    虞天佐说道:“不用你说了算,到时候你别管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收回目光,冷笑了一下:“别做你那套霸王硬上弓的梦了,她背后有人,不是好惹的。要不然,你以为她当初为什么敢和我离婚?”

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“张嘉田。”

    虞天佐躺下来思索了片刻,末了抬头小声问道:“你那年收拾张嘉田,是不是就为了这个?”

    雷一鸣抬手把他的脑袋摁回了枕头上:“你不用问那些,我只告诉你,她在娘家念书的时候,张嘉田就看上她了。现在张嘉田在她跟前,比狗还听话。你碰她一指头,张嘉田能杀到承德活吃了你!”

    虞天佐听到这里,不言语了——他是喜欢叶春好,甚至可以说是一见钟情,可让他为了叶春好发动一场战争,那他可不愿意。

    毕竟他不是毛头小子了,这个年纪的人,干不出那“冲冠一怒为红颜”的事情了。

    虞天佐不再提叶春好,收敛心思又和雷

    一鸣聊了一阵闲话。最后他躺在烟榻上打起了瞌睡,雷一鸣则是出了门去,直奔了虞碧英的院子。

    虞碧英换了家常的旗袍,正对着镜子梳头发,见他来了,她虽然心中有醋意,但脸上并不酸酸的,依然做出了个大方的姿态,起身对着他点头一笑:“我还当你和我哥哥会有一番长谈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难得到她这闺房里来,此刻站在房内,就见这屋子虽然宽敞,但靠着一面墙摆了一张富丽堂皇的大铜床,床旁放着高高低低的西洋式白漆柜橱,另一面墙前是一架长沙发,沙发旁立着一副收拢了的屏风,临窗又有一整套梳妆桌椅,把偌大一间屋子占满大半,也谈不上什么规划和风格,瞧着倒是花红柳绿、热热闹闹。

    他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:“要谈的话,在你还在的时候,就已经谈完了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话,他换了个姿势,又换了个姿势,最后将一只靠枕垫到了后腰。虞碧英坐下来背对了他,面对着梳妆镜,她从镜中见他像是坐得不舒服,又知道他这人像戏文里的张生一般,是个“多愁多病身”,得歇着就要歇着,便冲着镜子说道:“你若是累了,就到床上躺一会儿吧!在我这里,还要拘礼吗?”

    她这算是对他顶天的厚爱了,哪知镜中的雷一鸣摇摇头,竟是不肯。这让她忍不住回了头,冷笑了一声:“怎么?要和我生分起来了?”

    雷一鸣抽出

    后腰的大靠枕,另找了一只小的垫了上,这回终于坐稳当了:“我身上有鸦片烟味和药味,怕躺脏了你的床。”

    虞碧英重新转向了梳妆镜,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——雷一鸣这话不是假话,她也留意到了,他——起码是在生活中——几乎没什么讨厌的地方。他没有牛皮哄哄的向她说过大话,也没有蛮横的大男子主义,总是那么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,说话也是和声细语,和她哥哥一比,他真是文明透了。

    “那倒没什么。”她垂眼对着指间卷着的一绺头发说道:“被褥染了气味,换一床就是了,总不能让你这么干熬着。”然后她又回了头:“还是你本来就不想久坐,急着回家去?”

    “我不急,回家也没有事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事,可是有人呀!”

    雷一鸣的脸上没有笑容,冷冷清清:“这样的玩笑就不要开了,对我和她的名誉都不好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叶小姐?”

    “我有什么不知道的?若是别人,你也不会问。”

    虞碧英站了起来,走到沙发另一端坐了下来:“好了好了,我不开这个玩笑了。你也不要当我是在吃飞醋,我自认为在恋爱问题上还是开明的,绝对不会因为你爱了我,我就不许你再去见别的女人。你若是有了新的爱人,告诉我就是了,也没什么关系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向后仰靠过去,闭了眼睛,轻声说道:“你看我现在还有余力

    去找新的爱人吗?我连你都要爱不动了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睁开眼睛扭过头,对着虞碧英说道:“我没想到你会在你舅舅家里住这么久,你回来了,我又要走了。”

    虞碧英不动声色的看着他:“走?你要去哪里?”

    “想去趟天津。”

    “送叶小姐回家吗?”

    “她若肯和我一起走,那么我就送她一程。”

    虞碧英沉默片刻,从沙发旁小桌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一支香烟,给自己点了上。深吸一口吐出一线笔直的白烟,她冷着脸对着前方发问:“宇霆,你是想要故意的躲我吗?”

    “何以见得?”

    “我刚回来,你就要走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起身走了过来,紧挨着她坐了下去:“你哥哥方才对我说的话,你没听见?”

    虞碧英转过脸来望着他,而他夺过了虞碧英指间的香烟,自己也吸了一口:“我去天津,想法子弄些钱回来给他。这事不能拖了,我也真是没办法,要不然,谁乐意让人指着鼻子逼债呢?”

    “我哥哥要你出多少钱?”

    “七十万。”

    “你能出多少钱?”

    “不到五十万。”

    “你去天津就有办法?”

    “我在天津还有一所房子,还能值个几万块。”

    “哪能为了这种事情卖房子?”

    “该卖就得卖,将来有钱了,再买就是。”

    他这句话,颇有一点败家子的风格,虞碧英虽然成天只负责吃喝玩乐,可也听出他这话说得不对,用句她哥哥的粗话讲,就是有点

    顾头不顾腚,只看眼前,不管将来。

    “你不要急着走,我去找我哥哥,让他向你少要一点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立刻按住了她的大腿:“别,这话别人能说,你不能说。”

    “你怕我哥哥以为是你教唆了我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虞碧英把手摁在了他的手背上,对着他微微一笑:“你放心,这话我知道怎么说,绝不会给你帮倒忙。”

    虞碧英说到做到,真去找了虞天佐。

    虞天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怕这个老妹妹,可这个老妹妹自从生下来起,就饱受宠爱、全家无敌,他一直护着她让着她,成了习惯,以至于虞碧英略施手段,他便败下阵来。

    “行行行,他有多少就出多少吧,我不强求了。”他被虞碧英说得走投无路,举手投降:“你说你这个丫头片子,胳膊肘专往外拐,替姓雷的占你亲大哥的便宜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也就算了,我既是知道了,他又有他的困难,我怎么好意思坐视?要怪就怪你当时做事欠考虑,非要把这些破事嚷得让我也知道。”她竖起两道眉毛,将通红的小嘴唇一撅:“我不管,反正我不让他走!好容易从舅舅家回来了,我还想和他玩几天呢!他要是出了承德,我就唯你是问!”

    虞天佐咽了口唾沫,哑口无言,同时发现妹妹和自己真是一家的亲人,自己没了娘们儿就活不了,妹妹也是个离不得男人的。

    第二百零六章 非人之想

    叶春好决定离开承德,回天津去。

    自从雷一鸣那一日负气离去之后,她担惊受怕,恨不得当日就走,只是想着自己若是真走了,那么把弟弟留在这里,将来姐弟二人又不知何日才能相见,弟弟一生的前途,兴许也会因此葬送,所以思来想去的,她又怕又急,只是无法。

    但雷一鸣从那以后,只是视她为无物,并没有要伤害她的征兆,而她回想起张嘉田前些时日对雷一鸣的种种描述,便把一颗心又稍稍放回了原位——雷一鸣虽然是个糟糕可怕的丈夫,但从“人”的角度来看,他毕竟不是个疯子,总不会一言不合,便要杀人。况且他就是起了杀心,那么难道他不怕自己、也不怕二哥吗?自己这么个大活人,若是平白无故的在他这里没了,二哥难道不会来找?

    但叶春好也还是不敢久住了,不怕一万,只怕万一,就算人身安全能够得到保障,那么若是自己哪句话又惹恼了雷一鸣,他再动起手来,让自己挨顿好打,那也很犯不上。

    叶春好让小丫头收拾好了那一点简单的行李,随时预备着开拔上路。自己则是出了门去,又去见了弟弟一次。叶文健的住所,距离雷宅只有二十多分钟的距离,她步行过去,也不为难。

    这是这几天来,她第三次来了,然而叶文健像被什么妖魔魇住了似的,她说什么,他都是一概不听。实在被她逼急了,他便

    说道:“姐,我对不起你,你就当我当初饿死在外面了吧!”

    叶文健长得高,拱肩缩背的坐在那里,乍一看像是个成年的大人。而叶春好对他软硬兼施的磨到了如今,就觉得自己那心像磨出了一层茧似的,竟也不再那么痛心疾首了。

    “我走。”她在心里对自己说:“我管不了他,我还管不了我自己吗?我年纪轻轻的,如今又有自由又有钱,干嘛不也快快乐乐的过几天好日子?他不懂好歹就不懂好歹吧,我有什么办法?我为了他寻死去?多少人家养了逆子出来,不也照样的过日子?他又不是我的儿子,如今还长得这么大了,我就不管他,也不能算我心狠。”

    含着一点愤怒和怨恨,她回了雷宅,一路上走得安安然然,并没有发现自己身后有人跟踪。也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其实已经失去了自由。

    如此到了雷宅之后,她找了个机会,堵住了从外回来的雷一鸣,说道:“我明天就走了。小文一定要留下,那我也不勉强他了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看了她一眼,说道:“你先等等,过几天我也要去趟天津或者北京,到时候能调来专列,你跟我一路走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话,他扬长而去,回了上房。叶春好观察他这个态度,没有看出凶气或者恶意来,自己便活了心,暗想再住几天也行,倒不是要贪图专列的舒适,而是想要多和妞儿相处几日——这些天来,她

    动了好几次心思,想要回家设法,把妞儿要回去。先前不见妞儿倒也罢了,只是微微的惦记着,也不觉怎样,如今和妞儿朝夕相处了,她一想到自己将要离开妞儿,心里便像刀绞似的那么疼。

    雷一鸣用轻飘飘的一句话,安抚住了叶春好,然后他暂时把她放到了脑后,把全副精力都放到了眼前的大事上。

    北伐成功之后,如他所料,各方面的新贵们重燃战火,打得越发激烈了。如今,北方这边很有几位大人物,想要拉拢他过去,一起向蒋中正开火。

    雷一鸣这半年来苦心经营,借着虞天佐的势力,拉大旗扯虎皮,给自己造了个副总司令的身份。把前巡阅使和副总司令这两块牌子亮出去,他像个待字闺中的美女一般,开始坐等各方势力登门。如今总算有人向他送来秋波了,他斟酌了一番,然后便去找了虞天佐,与他商议这桩大事。

    然而虞天佐对此毫无兴趣——他在热河关起门来做小型的土皇帝,自给自足,已经是挺愉快。而且蒋中正亏待了别人,可并没有亏待过他,他犯不上为了打仗而打仗。

    三言两语的,他给了雷一鸣一个软钉子碰。雷一鸣告诉他:“若是我们肯同他们合作,长远的事情姑且不提,首先就至少能得这个数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他向虞天佐比划了个手势,虞天佐愣了愣,然后问道:“一百万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是给你我二人的

    ,还是你一百万我一百万?”

    “当然是给咱们两个的。”

    虞天佐当即大摇其头:“那没意思,我上哪儿还弄不来五十万?这点数目打动不了我,我不干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听了这话,点了点头,脸上带着一点微笑,心想你既然上哪儿都能弄来五十万,前些天为什么催命似的逼我出钱?没有我帮衬着,你一个人就能挑起那联军总司令的大旗了?

    虞天佐这时望向了他,又道:“你也不要跟着他们搀和这些事,你有人马有地盘,先这么混着吧。如今形势还不明朗,等他们之间要分出胜负了,咱们再表态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仿佛是深以为然,又深深的点了点头,同时心里继续想:我那点人马,那点地盘,若是双方真要分出胜负了,谁还差我这么一点力量助阵?恐怕还未等他们打出眉目来,陈运基那帮人就要穷得哗变了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他心悦诚服的对着虞天佐点了头:“老虞,你说得对。我们确实是得稳住了才行。我终究是比你年轻几岁,事到临头,就有点慌了神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不再提这话,因为看出来了,自己和虞天佐的利益并不一致,他做不成自己的知音。他不雪上加霜的对自己趁火打劫,就算是好样的了。

    没有虞天佐,还有张嘉田。他有心去拉拢张嘉田,可转念一想,又觉得万万不行——谁知道那帮叫着要“反蒋救国”的人物能不能造反成功?若

    是不能成功,那自己把张嘉田拉过去,不是反倒害了他?

    雷一鸣现在急于重新掌权,急得一切都顾不得了,谁都能害,唯独不肯去害张嘉田。张嘉田经过了他的重重考验,终于得了他的最终承认。从此这人毕生都是他这一边的了,他也要用一副新面目来对待他了。

    他一直藏着一副新面目,新面目是慈眉善目,藏了三十多年,等着有缘人来才亮相。有缘人久候不至,他这副新面目渐渐蒙了尘,变得面目模糊,几乎被他自己淡忘。如今他以这副面目对待了张嘉田,却又是一场独角戏,张嘉田不知道他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,从表面看,也看不出他已经对他换了菩萨心肠。

    独角戏就独角戏,他不在乎,对待“自己的人”,不能只下表面功夫,也得真花心思、办点实事。独自躺在房内,他不吃不喝,整整盘算了一天,最后他做了决定。

    他决定与张嘉田再次为敌——他们两个,一人站着一方阵营,这样无论胜负,他们两个总有一位是赢家,堪称是上了一道保险,旱涝保收。

    这个主意打定了,他又面临了实际的问题:没有钱,没有枪,没有子弹,没有粮草。

    让他拿自己的老本出来救急,他是不肯的,他的钱纵然是花,也要花在妞儿的身上。他的女儿,须得安享一生一世的尊荣富贵,他不给妞儿留下几百万的家产,真是死了都闭不上眼睛。

    所以那些老本,虽有如无,可以忽略不计,他还是得向外想办法。

    一想到“向外”二字,他坐了起来。目光射向窗外,他看见了叶春好的背影。叶春好夹着一卷花布,正迈步往东厢房走。雷一鸣盯着她的背影,就见她一路走得袅袅婷婷,是个无忧无虑的背影。

    他们吵过太多次架了,她现在又是有恃无恐,所以显然是没把他的威胁当一回事。

    雷一鸣重新躺了下去,觉得这样很好,真是天助他也。

    雷一鸣又去见了虞天佐。

    虞天佐一见他的神情,便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,登时就起了戒心。及至两人交谈过三言两语之后,他简直要不高兴起来——雷一鸣像是犯了失心疯,竟公然的提出非分之求,向他借一百万军费。

    既然是借,自然也就要还。他承诺在半年之内还钱,但是因为手头拮据,就不付利息了。虞天佐听到这里,气得想笑,原本是躺在烟榻上扶着烟枪过瘾的,这时几乎要躺不住,跃跃欲试的想要起来收拾雷一鸣一顿:“开口就是借一百万,还他妈不给利息,你真当你是我妹夫了?”

    隔着烟灯烟具,雷一鸣仰卧在他身边,枕着双臂望天花板:“若是做你的妹夫,便有无息的借款可以拿,那我立刻就向令妹求婚去。”

    “你别扯淡!我实告诉你吧,这钱我拿不出来。不是我有钱故意不往外借,我自己也是寅吃卯粮闹着饥荒,你看今年这个收成——”

    虞天佐懂一点农业的知识,正要滔滔不绝的讲述,然而雷一鸣忽然扭过头来看了他,轻声说出了三个字:“叶小姐。”

    虞天佐立刻就哑巴了。瞪着眼睛和雷一鸣对视了片刻,末了他一翻身坐了起来:“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雷一鸣没有动,转动眼珠追踪着他:“我帮你的忙,你也要帮我的忙。我们互助协作,如何?”

    虞天佐当即向他凑了凑,不但双目炯炯放光,一张嘴也忍不住笑了开:“你真同意?”

    雷一鸣向他一笑:“看你的决定。”

    第二百零七章 险路

    雷一鸣和虞天佐做了一番秘密的谈话。

    谈到最后,虞天佐坐立不安,嘻嘻的只是笑。雷一鸣靠着枕头坐在一旁,慢悠悠的吸着一支香烟,脸上很平静,只觉着自己迈步上了一条险路,走好了,便至少还能有十年的权势与富贵,走不好失了足,也真能摔成个粉身碎骨。

    他决定赌一把。论年纪,他还值壮年,正是做事的时候,不能把年华都耗费在女人身上,何况那女人——虞碧英——他也算不得如何喜欢。如果她不是虞天佐的妹妹,那么他都不会有兴趣去招惹她。当然,他承认自己完全可以胜任一位招人爱的小白脸或者老白脸,可他自认为是个有理想有志气的豪杰,让他靠着逗女人开心过日子,他是不肯的。

    再说身体也吃不消。

    满怀爱意的将自己怜惜了一番,他又把虞家兄妹放在心中掂了掂分量,在他眼中,虞家兄妹一如他从北平带回来的那几箱子药材,价值是有的,可真到用了他们的时候,该砍剁就砍剁,该撕碎就撕碎,若不把他们的汁子都拧出来,也算不得他们是真有用。

    心中又想起了叶春好,这回他也忍不住要笑了,笑是坏笑,又酸又冷的——这回他不再对她吵闹打骂了,他要换个招数,温柔的把她哄进地狱里去。

    翌日凌晨,叶春好正睡得迷迷糊糊,忽然就听院子里有好些个人扑通扑通的乱跑,然后有人咚咚敲响了

    她的房门。她披着衣服下床去开了门,发现门外正站着一身戎装的雷一鸣。

    雷一鸣见了她,先是问:“醒了?”

    叶春好不明所以:“这是怎么了?”

    他匆匆答道:“我有急事,要往察哈尔那边去一趟,可能从那转去天津,也可能直接回家。你愿意等就再等等我,不愿意等,也可以随时走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一听这话,有点发愣:“那……你不必管我,我若是想走,就随时自己走吧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又道:“说好了送你回家的,没送成,很抱歉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摇摇头:“那没有关系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看了她一眼,然后转身走了,走得大步流星。叶春好望着他的背影,倒是怔了片刻。雷一鸣的身材一直没走样,现在这个背影,还是当年她深爱过的那个背影。

    凌晨风凉,她在觉出了寒冷之后,便关门回了床上。瑟缩着闭了眼睛,她似有所感,可又说不清楚那感慨是什么,只是回忆起了自己当初的一个傻念头:那个时候,她曾想他若是个一无所能的平庸少爷就好了,或者再退一步,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也可以。

    那时她每个月能到手一百多块钱,养活两个本分的年轻人,是绰绰有余了。

    在叶春好浮想联翩之时,雷一鸣已经带着虞碧英上了火车。

    他们上火车时,天光还只是蒙蒙亮。虞碧英有点兴奋,可是因为起得实在是太早,所以兴奋了片刻,便躺下打起

    了瞌睡。据她所知,她这是陪着情郎到察哈尔去办公务去了,而她这位情郎在办公务的时候都要把她带上,足以证明——起码在此时此刻——他们是可以算作热恋的。

    她贪睡,一睡就睡到了正午时分。而雷一鸣坐在窗前向外望着,忽然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,然后抬头继续去看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。

    中午了,虞天佐那几位姨太太应该到达他的家里,要邀请叶春好到虞宅做客了。叶春好当然不会肯去,可那几位姨太太都是年纪轻轻的小女子,都有着甜言蜜语和一盆火似的热情,几个人拧成一股风,吹也要把她吹去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他把心思收了回来。

    傍晚时分,火车穿过泉县,在察哈尔境内的一处荒凉小镇上停了下来。镇子荒凉,可镇上的军部里却是灯火明亮,醇酒妇人应有尽有。雷一鸣带着虞碧英,自然不会需要妇人。在几排红烛的照耀下,雷一鸣和虞碧英隔着餐桌相对而坐,从勤务兵手里接过一瓶葡萄酒,他亲自为虞碧英斟了半玻璃杯。葡萄酒是红的,虞碧英的嘴唇也是红的,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,然后含笑望向雷一鸣,就见雷一鸣正盯着自己的嘴唇出神。

    她以为雷一鸣是痴迷于自己的美色,没有想到雷一鸣只是看酒像血。对着雷一鸣一举杯,她轻声笑道:“cheers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和她碰了酒杯,然后自己也喝了一口。

    思绪飞回承德虞宅的上空,打了个转儿又飞回来。他对着前方微微一笑,酒液染红了他的嘴唇。

    天黑了,虞天佐那样的急性子,能不能等到天黑?

    翌日上午,雷一鸣去了军营里一趟,下午回了来,他带着虞碧英登上火车,往天津去了。火车开得慢下来,入夜之后,他躺在床上,虞碧英坐在一旁,先是低头看他,看了良久,见他只是面无表情的冷淡着,便忽然伸手到他的腋下,开始胳肢他。雷一鸣一惊,反应过来时,已经晚了。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笑起来,他没反抗,痒得活鱼一般只是乱滚。他笑,虞碧英也笑:“让你方才不理我,现在你不叫一声好听的,就别想让我停手!”

    他面红耳赤,声音断断续续的打着颤,又像是笑,又像是哭:“姐姐……饶了我吧,姐姐。”

    虞碧英觉出了他眼中藏着的兴奋,那兴奋很隐蔽,很被动,想要爆发出来,需要足够的逼迫和刺激。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脸,她谑笑道:“今天姐姐偏不饶你,看你明天再敢给我脸子看。”

    虞碧英这一夜真是没饶了他。

    翌日上午,火车到达了天津。虞碧英一到天津,就如同鱼儿进了海洋,精神焕发的下了火车,她也不休息,直接就奔了百货公司去。

    她忙着,他也忙着——他先在利顺德住了下来,然后去了外国银行,先把虞天佐给他的支票兑了出来。这张支票,

    是在他临行前,虞天佐交给他的。若是“事情”能成,他今天自然就能拿这张支票换出一百万元借款,可若是“事情”不成,虞天佐自会连夜发出电报通知银行,让银行将这张支票作废。

    把一百万元存进了自己的账户,雷一鸣回了饭店,往张嘉田家中打去了电话。张嘉田正好在家,他告诉张嘉田:“我到天津了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的回应是:“春好回来了吗?”

    “我住在利顺德,你什么时候来看我?”

    “她怎么还不回来?”

    “晚上吧,晚上你早点来,我们一起吃顿晚饭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话,他挂断了电话,转身走到床前,他一头栽了下去——昨夜他几乎是彻夜未眠,现在略一做出大动作来,眼前就要发黑。直挺挺的趴在床上,他想睡却又睡不着,只能是这么似睡非睡的迷糊着。

    迷糊了许久,他那半闭着的眼皮渐渐有了重量,意识也不住的要往黑暗里飘。他知道自己终于是要入睡了,可偏在这时,房门被人敲响了。

    他不是懒,是真的动弹不得,身体像是融化在了大床上。料想这里总不会有刺客,所以他含糊的哼了一声,算是回答,谁要进来就进来吧,谁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吧,别扰他入眠就好。

    房门开了,是换了便装的副官轻轻推开了房门,有人大踏步的走了进来,步伐沉重,皮鞋底子踏在地毯上,也能踏得一步一闷响。他听出来了,来

    者是张嘉田。张嘉田来了,他很高兴,想要睁眼看他一眼,可眼皮也不听了他的使唤,这睡意他酝酿了两个多小时,此刻汹涌而至,要把他席卷进黑暗里去。

    使出全身力气,他向外“哼”了一声,嘀咕出了一句:“我睡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再睁开眼睛时,第一眼看到了窗外的晚霞红光,然后转动眼珠再往上瞧,他看到了床前椅子上的张嘉田。张嘉田坐没坐相,窝在椅子里,伸长了两条腿,正在摆弄手中的一只小打火机。察觉到了他的凝视,张嘉田扫了他一眼:“醒了?”

    雷一鸣慢吞吞的坐了起来:“嗯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又问张嘉田:“你什么时候来的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,反正等你一个多小时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来得太早了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摇晃着下了床,走去撒尿,喝茶,用冷水洗脸,脱了外面的西装上衣和缎子马甲,另换了一件柔软温暖的毛线背心。

    张嘉田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,耐着性子看他忙碌。等他把自己收拾舒服了,张嘉田才问道:“什么时候吃饭?”

    雷一鸣走到他面前,问道:“饿了?”

    张嘉田觉得他这个态度,有点像是大人逗弄小孩子,便有点不耐烦:“不是你说让我过来吃晚饭的吗?天都要黑了,我不应该饿?”

    说完这话,他知道自己语气不好,所以等着雷一鸣反击。哪知道雷一鸣一点脾气也没有,只扭头又看了看窗外,然后笑了

    一下:“可不是,天都要黑了。”

    他抓起电话打到隔壁房间,让随行的副官去安排晚饭。张嘉田等他放下了电话,又问:“春好怎么还不回来?”

    雷一鸣漫不经心的回答:“正和小文吵着呢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会派人把她和她弟弟一起送回来?”

    “你当我没说过这话?”雷一鸣扭头瞪了张嘉田一眼:“叶春好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,她家的事情,我也懒怠管。她要走,我就送她走,她要留,看在妞儿的面子上,我也不撵。她要和她弟弟吵得狗咬狗一嘴毛,和我也没有半分钱的关系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他又瞪了张嘉田一眼:“我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?叶春好在你那里是个宝贝,在我这里可算不得什么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向后一靠,露出了惫懒相:“那你当初还和我抢?”

    “不是我和你抢,是她爱上了我。”

    “那她后来怎么又不爱你了呢?”

    “那我根本不在乎!爱我的女人多了,如果我想结婚的话,立刻就能找到对象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听到这里,却是抬头看着他笑了:“嫁你有什么好处啊?听你咳嗽,喂你吃药?”

    雷一鸣瞪他瞪到了如今,有点瞪不住了,目光闪烁着要软化:“你是专门来损我的?”

    张嘉田摆摆手:“我没那个闲心,这一趟也不是我自己要来,是你请我来的。我之所以来了,也是想问问春好的事儿。现在问完了春好,我再问问你,那几箱子药,吃完了没有?”

    “吃完了。”

    “还想不想再吃点?”

    “不想。”

    “用不用再去医院检查一次?”

    雷一鸣这回倒是正色思索了片刻,末了缓缓的摇了摇头:“我现在感觉还好,不必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还是去一次好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双手插进裤兜里,站在屋子中央:“不了。我很讨厌进医院。”

    “不敢去?”

    雷一鸣对着地面一点头:“是的,不敢去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嗤笑了一声:“胆小鬼。”

    他也跟着笑了,他想这小子完全不知道他此刻正在如何的铤而走险。现在不知道,将来也不会知道,他会把他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保密到底,带进坟墓里去。

    第二百零八章 评语

    虞碧英回了来,兴冲冲的去见雷一鸣,结果发现雷一鸣正在会客,便很识相的不凑热闹,自回房间休息去。

    雷一鸣有了张嘉田,也就无心再去敷衍她了。他所住的这间客房,乃是个套间,他在外间摆了饭菜,也不要人伺候,关闭了房门,只和张嘉田独处。他对张嘉田这样亲密,张嘉田不知晓他那些心路历程,反倒是觉得怪不自在的——他愿意帮助雷一鸣,出点力气也没什么,不图别的,图个自己心里舒服。可这并不代表着他愿意和雷一鸣重新形影不离的腻在一起。

    他实在不再是当初那个把雷一鸣当神来敬的毛头小子了。

    把衬衫袖子挽起来,他有点热,雷一鸣亲自给他倒酒,他也没客气,端起酒杯就喝。喝过了第一口,他还想喝第二口,然而雷一鸣摁住了他的手:“够了,别喝醉了。”

    他嗤笑一声:“你也太小看我的酒量了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把他的酒杯端起来向旁一放:“我有事要和你商量,你得放清醒一点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听到这里,来了兴趣:“你有什么事,还要专门同我商量?”

    雷一鸣拿起刀叉,一边慢慢的切割盘子里的鸡肉,一边抬眼向他一笑:“大事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一边慢慢的吃,一边慢慢的说,把自己的大计悄声讲述了一遍。张嘉田嘴里咀嚼着牛排,听得出了神,等到他把这一番话说完了,张嘉田眨巴眨巴眼睛,像是有点困

    惑:“你这话其实没必要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一听这话,有点不高兴,睁大了眼睛正色说道:“这么大的决定,我怎么能不先讲给你听?我不提前告诉你,你到时候看了我的所作所为,不是要有误会吗?”

    张嘉田端起汽水杯子,喝了一口,然后沉吟着顿了一下:“这个,我应该不会有什么误会。反正上头命令我打你,我就打你,上头不发命令,我也就不管你。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,也用不着我配合你。你们这帮人要是失败了,那你顶多也就是还回天津过日子罢了。我看你还是回来过消停日子比较好,平平安安的,多舒服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反问道:“我平安吗?我在天津住了那些天,哪一天是平安的?”

    张嘉田一笑:“我不是饶你不死了嘛?林子枫应该也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依旧握着刀叉,垂眼盯着盘中的残羹,他沉默片刻,最后摇了摇头,用刀子一戳盘中剩下的一块鸡肉:“我就是下台回家,也要选个体面的方式,把各方面都提前安顿妥当,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仓皇狼狈了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瞄着他的神情:“你想怎么安排?”

    他摇了摇头:“现在说这个还太早。总之,我今天叫你过来,就是想对你做这一番交代,让你知道我的所思所想。我还不需要你来为我做什么,所以你只要知道了,就可以了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听到这里,忽然

    一笑:“你说咱们两个是不是贱?好好的日子不过,一定要反目成仇,非得你杀我两场,我打你几顿,才能重新做好朋友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不假思索的摇了头:“不,就是因为我杀了你两场,你打了我几顿,我们才有今天的感情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你有疑心病,我对你越好,你越要挑我的毛病。贱种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话,张嘉田把酒杯端过来喝了一口,又道:“还有句话对你说,就是春好——你那些年不是总疑心春好和我有私情吗?其实我倒是真想和她有点什么,可她那人软硬不吃,除了你,她心里再没第二个男人,我俩真是清清白白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他抬眼直视了雷一鸣:“春好是生生被你打跑的,多好的一个女人,能说能干的,有模有样的,谁也不爱,就只爱你,结果活活被你逼出了家门。你想想,哪个女人不乐意做阔太太?哪个女人不乐意和自己亲生的小孩在一起?哪个女人不乐意有个齐齐整整的家?她但凡忍得下去,能死活要和你离婚吗?”

    雷一鸣差一点就是勃然变色:“不要提她!她和我没有关系了!”

    张嘉田用叉子向他指了指:“我没事的时候,也总想你这个人。想到最后,我觉得你这个人啊,就是贱!你是自轻自贱!你不相信别人能真心实意的对你好,真有人爱你了,你反倒浑身不自在,非得把好人全闹走,自己成个孤魂

    野鬼才舒服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看着张嘉田,半晌没说出话来,一张脸红白不定的变幻着,呼吸也是越来越急。最后他忽然把手中的刀叉一起往桌上一拍,大声叫道:“我没有!”

    他抬手指着张嘉田,身体向上挺了一下,显然是作势要起:“我好好的同你说话,你怎么还骂起我来?”

    张嘉田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大的反应,但他现在不怕这个人了,所以倒还坐得安稳:“我没有骂你,真想骂你的话我就直接骂了,用不着还绕个弯子。这都是我的心里话,可能是不好听,但没有恶意。你要是不爱听,那我不说了,我走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也知道张嘉田不是在骂自己,可他这几句话说出来,也不知怎的,句句刺他的心,让他浑身冒出冷汗,仿佛学生在考场上奋笔疾书到了最后关头,忽然发现自己拿错了试卷,前头的种种思虑计算全部作废,想要从头再来,已经没了时间。肠胃猛的兜底向上一翻,他抬手捂了嘴,转身就往那卫生间里跑。

    张嘉田见势不妙,慌忙追了上去,等他赶进卫生间里时,雷一鸣已经弯腰对着抽水马桶呕吐起来。雷一鸣的胃里只有方才吃下的那点食物,很快便吐干净了,可胸中还是烦闷得厉害,还是一阵紧似一阵的作呕。于是他继续干呕,呕得站立不住蹲了下去,连胆汁都吐了出来。一双手从后方穿过他的腋下,海底捞月似的

    把他捞了起来,他随着那双手摇晃转身,又扑到了水龙头前。

    拧开水龙头,他哗啦啦的大洗大漱了一番,末了手扶着那白瓷盆的边沿,他喘息着直起了腰。张嘉田托着厚毛巾,劈头盖脸的给他擦了两把,然后问道:“怎么?胃也闹毛病了?”

    雷一鸣摇摇头:“胃没事,可能是我吃的东西不对。”

    垂头又喘了一会儿,他转身往外走,补充了一句:“鸡肉太硬了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真没觉出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话,所以暂且信了雷一鸣。走回外间餐桌前,他用手拈起一条鸡肉吃了,一边咀嚼一边转身走回了里间屋子,并没有觉出这肉哪里硬,不过雷一鸣是个病秧子,肠胃娇贵,也未可知。进房之后,他见雷一鸣坐在床边,正抬头看着自己,便是一愣——雷一鸣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,像是满怀着恐惧,见了鬼似的。

    抬手摸了摸脸,他莫名其妙,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吓着了他。而雷一鸣这时开了口:“嘉田,你回去吧。我今晚早点休息,明天若是不走的话,再让你来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笑了:“没事就别叫我了,好像我多爱瞧你似的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话,他看着雷一鸣那变幻不定的脸色,连忙又解释:“开玩笑的,明天我来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走了,里间屋子的房门一关,雷一鸣落进了寂静中。

    他隐约觉得自己是犯了错误,这个错误极其的恐怖,恐怖到让他根本

    不敢去想。张嘉田对他所做的评语,他也完全不敢去回忆。可是黑影笼罩下来,像是雷一飞死后身上盖着的那件黑斗篷,幕天席地的垂着,把他兜头罩住,让他无处可逃。

    他躺不下,坐不住,于是起身找酒,一鼓作气灌了大半瓶进肚,然后醉醺醺的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第二天,雷一鸣想要回承德。

    他本打算带着虞碧英在天津玩上几天,可现在他没那个兴致了。想回去,可又不敢回去,并不是他软了心肠,是他发现自己打破了三人之间的平衡——他、叶春好、张嘉田三个人。

    从此之后,便要开天辟地一般的苦干一番,重整旧山河,其间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,他都会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。所以他后知后觉的开始了怕。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,况且若不是牺牲了叶春好,他也不可能从虞天佐手里弄出钱来。至于牺牲得对不对,那就不必再去想了,还是那句话——开弓没有回头箭。

    定下心神,他留在天津,又和张嘉田见了几面,说了些推心置腹的好话。好话,也是真话,张嘉田脸上漫不经心的,其实心里也品出了他的心意。张嘉田其实也惊讶,不知道这人怎么就忽然洗心革面,成了个好人。好像自己当初在安泰小城里的那一枪托,把他骨髓中藏着的那一点善良给砸出来了。

    他这人一好起来,又有点太好了,言谈举止也幼稚起来,让他

    怪不自在。他留神观察了他好一阵子,才确定了他的所言所行都是发自真心,不是装模作样。

    在天津住满了三天,雷一鸣在回承德前,给虞天佐发了一封电报,这封电报发得光明正大,也没别的内容,无非就是告诉虞家诸位,自己即将带着虞小姐回家去了。而在上火车前,张嘉田来送了他,他站在月台上和张嘉田谈话,一边谈,一边又自然而然的抬手为张嘉田正了正衬衫领子——他自己穿衣服素来是整洁利落的,所以看见张嘉田这样邋遢,就看不惯。

    正过了领子之后,他放下手,对张嘉田说道:“回去吧,我现在是绝对安全的,用不着你。我这一走,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,你也不方便往承德去见我,不见的时候,你多保重。我是没事的,我知道自己身体坏,处处会加小心。这些天我对你讲的那些话,你要记到心里去,听见没有?”

    张嘉田像个大号的孩子一样,点头答道:“听见了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回头,透过车窗,向站在车厢里的虞碧英招了招手,然后又对张嘉田一点头:“那我们就再见吧!”

    张嘉田又一点头:“再见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告别张嘉田,上了火车。火车轰隆隆的向北开去,他躺在床上闭了眼睛,心想自己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做得漂亮一点,无论是对待生者,还是对待那将死的死者,都要做得漂亮一点,让生者安然的生,死者安然的死。

    他还要逼迫自己把那一晚张嘉田对自己的评语忘掉。那句评语真是险恶,若那话是对的,那他岂不是活成了一场悲剧,和一个笑话?

    他不能承认。

    第二百零九章 真假戏

    午夜时分,叶春好迷迷糊糊的蜷缩在床上,两只手紧紧的攥了拳头,不是她自己要攥,是两只手不听了使唤。口中干得发黏发苦,眼皮像是要枯萎了,涩巴巴的摩擦着眼球。四五天了,她没吃没喝,一心求死。

    房门忽然开了,她以为是虞天佐又进了来,一颗心登时一缩,然而来者并不是虞天佐,来者是陌生的两双手,连拖带架的把她从床上拽了下来,抬了出去。

    恍恍惚惚的,她觉出了冷风。这两双手是把她往外面带呢,带到何处去?她不知道,也不在乎了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雷一鸣也正要从虞天佐的屋子里往外走,虞天佐有点心满意足,也有点惊魂不定,拉着雷一鸣悄声说道:“你别急着走哇!你跟我讲讲,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理她?”

    雷一鸣答道:“这就不用你管了。”

    虞天佐又道:“老弟,我说句实话,我真没把她怎么着,也就是跟她睡了几觉,谁能想到她性子这么烈,挂了裤腰带就要上吊,我把她救下来了,她扭头又开始闹绝食。这话我得说在头里,全是她自己作死,你可别以为是我把她往死里玩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犹豫了一下,问道:“你没把我供出去吧?”

    “那没有。咱们不都说好了么。我把你供出去了,接下来你怎么办事啊?”

    雷一鸣笑了一下:“这就好。放心,我绝不会让她死在你这儿就是。张嘉田就是为她报仇,也报

    不到你我的头上来。”

    虞天佐沉吟了一下,不肯放了雷一鸣:“把她杀了……有点怪可惜的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轻轻甩开了他的手:“老虞,尝尝味儿就得了,别昏了头。这女人你留不住,留了就要惹大祸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转身走了,回家去了。

    雷一鸣到家之后,直接进了叶春好所居住的那座小跨院。跨院内外都黑暗着,该睡的都早睡了,没睡的躲在暗处,站岗放哨,也都是无声无息。进房的时候,他很紧张,以至于一时间不敢深入,只在门旁靠墙站了住。

    窗户没拉窗帘,透进外头的月光,床上影影绰绰的趴着个人,他认出来了,那是叶春好。而在他进门的那一刻,叶春好也睁了眼睛——方才有人往她嘴里灌了几口糖水,她年纪轻,身体好,这么几口糖水就让她又有了睁眼的力气。她在黑暗中躺得久了,一眼就看清了门旁的雷一鸣,看着他,却又无话可说,说什么?她没有证据,她直到如今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。

    这时,雷一鸣迈步向前,走到了她的床边。她躲在黑暗中,扭了脸继续看他,却见他俯下身来,拥抱了自己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了。”他在她耳边轻声的说。

    她挣扎不动了,僵硬着身体瞪了眼睛,由着他抱。他的气味缓缓笼罩了她,她又听见他低声耳语:“我不会再离开你了,你不要怕,我这回一定为你报仇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放开她,直

    起身,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叶春好依旧瞪着他,心里糊糊涂涂的,从雷一鸣的话里,她听出他仿佛是不知情,可谁知道他的话是真还是假?怎么就那么巧?他走的当天,虞家那几个姨太太就跑过来了——她在这里住了好些天了,平时怎么不见她们来?虞天佐平日和雷一鸣称兄道弟的,若不是得了雷一鸣的许可,他有这样包天的狗胆?雷一鸣在他这里可不是吃闲饭的,他敢这么对待雷一鸣的前妻?他不怕雷一鸣翻脸?

    她一度想死,可是没死成。现在那几口糖水让她稍稍恢复了一点思考的能力,她想幸亏自己没死,自己若是死了,那这蹂躏与荼毒就白受了,就白白便宜了那行凶作恶的魔鬼了。魔鬼是谁?是单单的一个虞天佐,还是要再加上雷一鸣一个?

    不知道,没有证据,不知道。

    她周身疼痛,她不知道如何镇痛,更不知道疼痛过后,自己如何再活下去。伸手向下摸索着,她极力的向床外探身,终于让手掌按上了地面。走,她是走不动的,她红着眼睛喘着热气向下滚,连爬带摔的落了地。

    落地之后,她向前爬,爬到桌旁,扶着椅子跪起来,轻轻的打开了抽屉。抽屉里有个半开的文具匣子,里面装着纸笔,是她那一晚要给张嘉田写信,雷一鸣给她送过来的。右手哆嗦着从里面抓出了一张信笺和一支钢笔,她随即趴了下去。月光透过窗

    格子射进来,她正好趴在了几格子清光之中。

    拧开笔帽摊开信笺,她借着那一点月光,也凭着一点直觉,在上面写下了第一行字:二哥。

    钢笔尖刷刷的划过信纸,她飞快写下了极细密的小字,要把自己这几日夜的遭遇全记录下来。她没有了活的把握,也不知道明天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何等命运,可她不是个甘心吃哑巴亏的。她宁可不要脸面了,也要把这事实记录下来。也许天可怜见,有一天它会流传出去。

    她纵是死,也要死得明明白白。

    一鼓作气写完了这一封信,她把它整整齐齐的折成了个方胜,然后带着它回到了床上。床里放着个针线笸箩,她环顾房内,最后爬到了床尾去。

    床尾栏杆上搭着一件薄呢子大衣,是她来时穿过的,她把大衣拽过来,先是把信掖进了大衣里面的暗袋中,可是又觉得不够保险,便把腋下那里的里子接缝硬扯开了,又端过针线笸箩,用针线将方胜固定在了衣袖的绸缎里子下面。

    然后将那接缝草草的缝好,她把大衣的纽扣系上,叠好放到了床边。伏在床上又喘了会儿气,她想这衣服是件昂贵的好衣服,除非自己死后,雷一鸣把它烧了,否则任何人——尤其是女子——得了它,都会把它展开来仔细看看。

    凌晨时分,有人端着大碗进了来,她抬眼望去,发现她是自己带来的那个小丫头。

    小丫头真是个“

    小”丫头,刚满十四岁,唯一的好处就是勤快有力气,所以叶春好出门把她带了上,留下小枝管家。小丫头这些天住在雷家,也不知道叶春好为何一出门不复返,终日只能惶惶然的等待。如今她端着碗站到了床前,惊恐的睁大了眼睛:“小姐,您这几天是到哪里去了?您——您这是怎么了?”

    叶春好哑着嗓子问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    小丫头还蓬着头发,身上短衣的纽扣也没系:“刚才雷先生派人把我叫了醒,说您回来了,让我给您送碗粥来。”她双手端着大碗,没法子再去开电灯,只能极力的睁眼去看叶春好:“您怎么了?是病了吗?您是不是到少爷那儿去了?少爷又气您了?”

    叶春好深吸一口气,坐了起来。

    她不让小丫头开灯,就这么坐在黑暗中,喝了那一大碗热粥。然后她告诉小丫头:“你把我这件大衣收起来吧,天热了,我不穿它了。”

    小丫头答应了一声,又道:“大衣这么叠着放箱子里,怕是得叠出褶子来,回去还得熨熨才行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点点头:“去吧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肚子里有了这一碗热粥,就更不想死了。

    小丫头是听话的,一定会把她那件大衣稳妥的收好。她试探着伸腿下了地,扶着墙走,刚走出了几步,房门又开了。

    她抬起头,看到了雷一鸣。雷一鸣衣着整齐,板着面孔:“我去察哈尔,你收拾一下,马上和我一起走。”

    她直视着他:“我不和你走,我要回天津去!”

    “不和我走你就出不了承德!在这儿不是我说了算,是虞天佐说了算!”

    然后他一边转身,一边又道:“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。”

    叶春好没有质问他,既然他肯给她一个小时,她就要来热水洗了个澡,换了身洁净的衣裳。等她穿戴完毕了,外面的天还没有大亮。雷一鸣又来了,看了她一眼之后,向她一招手:“走!”

    她跟着他出了门,倒要看看他还要耍什么把戏,然而走出跨院向外一看,她看到了妞儿。妞儿趴在奶妈子肩上,还在打瞌睡,大门口另有个瘦高的少年在打哈欠,正是叶文健。惊讶的停了脚步,她轻声问雷一鸣:“这是干什么?”

    雷一鸣答道:“走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都走?”

    雷一鸣不看她,只答:“我说了,要给你报仇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对着院内众人一挥手,又给叶春好留下了一句话:“你上我的汽车,我还有话问你。”

    上午时分,虞碧英来找雷一鸣,扑了个空之后,她回家去见虞天佐,说道:“宇霆又跑到哪里去了?”

    虞天佐懒洋洋的歪在烟榻上:“他出门了,有紧急的军务。”

    “出门还带他前头的那个太太吗?我看那个叶小姐也不在——还是她已经回天津了?”

    “她啊……”虞天佐怀着一点隐秘的得意和心虚:“可能是跟着宇霆一起走了吧。”

    虞碧英一听这话,就有点不高兴:“既然是离婚了,为什么还要这样同出同入?宇霆的女儿也跟着一起走了,我看啊,他们这是要一家团聚了。”

    虞天佐怔了怔:“宇霆把他那个妞儿也带走了?”

    “是啊,他家里都没人了。”

    虞天佐抬手摸了摸脑袋,非常的困惑:雷一鸣若是只想把叶春好诓去个偏僻地方杀人灭口,那么还带着他那个小闺女干什么?”

    心中生出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,他想派人把雷一鸣追回来,可打电话出去一问,他从守城的军官口中得知,雷一鸣的汽车队伍在几个小时之前,就开出城去了。(记住本站网址,Www.XS52.info,方便下次阅读,或且百度输入“ xs52 ”,就能进入本站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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