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三十三章 轮回

    他觉得这个人长得很好,英俊体面,有聪明相,一看就是个可造之材。他自认是有眼光的,他说他是人才,他就一定是个人才。

    人才对他阴阳怪气的,他不甚在意,他的感情仿佛随着他的健康一起死了大半,过去的往事和故人,想不起来的,就算了,想得起来的,也觉得和自己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,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。倒是有点想见见玛丽,他想自己和她吵归吵闹归闹,可当年毕竟是恋爱结婚,无论她怎么样,自己对她总还是有些眷恋的。

    人才走了,走得大步流星不回头。他还没有看够他,不想让他走,可是口干舌燥,也没有力气去呼唤他,就只能在心里念:“嘉田。”

    “嘉田”二字,他是很熟悉的,念起来也格外的顺口,仿佛这两个字一直就在他的舌尖上,蓄势待发,等着他说出来。这位人才在他梦里出现过好几次,也是熟悉的面孔,只是梦里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,他没能这样仔细的把他看清楚过。现在名字和面孔对上号了,他心里一阵舒服,原来嘉田就是他,他就是嘉田。

    他想自己和嘉田之间,一定也有着种种的往事,具体发生过什么,他记不清楚了,不过大概也是一篇充满了爱恨情仇的故事。他现在单方面的豁达着,把那爱恨情仇都放下了,不放下也不行,白雪峰给他讲过几桩陈年旧事,他听了,毫不关切

    动情,只是犯困。白雪峰又把他和他第二任太太的合照翻出来给他看,他看了,一眼就看中了照片上的女人,觉得她好,端庄清秀,和嘉田一样好,是女人中的人才。但是她死了,死了就死了,他心里很平静,眼中也没有泪。

    嘉田越走越远了,留下了一长串很深的脚印。他对他没看够,还想看。手摁着椅子扶手,他站起了身,向着嘉田离去的方向迈了一步,又迈了一步。

    他的右腿倒是比右手恢复得好,慢慢的走路,也能走得很稳当。赤脚踏进一个深脚印里,他忽然感到了有趣,向前挪出一步,他又把另一只脚也踏进了脚印中,一分神,就把那远去的嘉田忘记了。

    他自得其乐的玩了许久,后来不知怎的,落进了白雪峰的手中,被白雪峰搀到了躺椅上躺下,烙饼似的晒太阳。晒了一会儿不晒了,他又被苏秉君搬运回了别墅吃药。

    药是天天要吃的,不知道吃到哪天才算完。吃过了药,便是睡觉。睡醒之后已是傍晚时分,他躺在床上,感觉很是无聊,于是对白雪峰问道:“嘉田呢?”

    白雪峰被他问得一愣,随即装作没听见,忙忙碌碌的给他穿衣服,又说:“子枫也许下个月来看您。”

    他点了点头,说:“好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又问:“嘉田在哪里?”

    白雪峰像变戏法似的,又从桌上端来了一大碗温凉的苦药,一边喂给他喝,一边笑道:

    “他回北平了。”

    他不是傻瓜,白雪峰这样不假思索的回答,分明是在敷衍和欺哄他。于是他一把打翻了白雪峰手中的药碗,开始发脾气,骂白雪峰,也骂张嘉田:“难道我也娶了他的妹子不成?子枫都知道来看我,他为什么不来?”

    白雪峰陪笑劝道:“他又不是什么漂亮大姑娘,来了也没什么好看的,您何苦一定要见他?您要看就看我吧,我也不丑,正好还天天在您眼前,您随便看,想怎么看就怎么看。”

    他见白雪峰嬉皮笑脸的,分明是不把自己的愤怒当一回事,心里就越发的恨了,胸中一翻腾,将方才喝下的苦药全吐了出来,立刻将白雪峰吓了个魂飞魄散。

    翌日傍晚,张嘉田派回北平的那名副官提前完成了任务,带回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美人。萧二小姐气得躲在楼上垂泪,而张嘉田因见她总是蹙着一段眉头,以为她是看不上自己,便也不肯给她好脸色,她爱垂泪就垂泪去,他年轻,他爱玩,他需要的是喜色与笑声。

    别墅前后都亮了五彩电灯,一楼的门窗全大开着,留声机悠悠扬扬的传出音乐声。别墅外头的沙滩上,摆着一套套的黑铁盘花桌椅,上面点着蜡烛,照明有电灯,烛光纯粹只是为了装饰。这里因为有了过量的女人,所以张嘉田呼朋引伴,也将同在此地避暑的几位朋友叫了过来,这些人在别墅内外或坐或走

    ,或高谈阔论,或追逐嬉戏,而张嘉田从北平带过来的番菜厨子在厨房里煎炒烹炸,仆人推着餐车到处走,开香槟的砰砰声是此起彼伏。

    张嘉田年轻,是个前途无量的人物,在朋友中也是个饱受恭维的。一手搂着一个美人,他正得意着,不料一名副官走到他身后,附耳低声说道:“军座,外头有人找您。”

    他扭头问道:“谁?”

    “他叫苏秉君,说是您认识他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听了这话,半晌没言语。副官以为他是不想见,正要离去,不料他忽然说道:“我去见见他。”

    在别墅后门的小路上,张嘉田看到了苏秉君。

    苏秉君见了他,照例还是微微的一鞠躬:“张军长,很抱歉,我到了您这儿之后,才知道您今天在家里请客,我来的不是时候了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直接问道:“有事?”

    苏秉君说道:“其实,是白大爷本想着您今晚也许有闲,想请您到我们那儿去坐坐。您既然是忙着,那我这就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老白请我过去,还是别人?你把话说清楚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个……”苏秉君低头笑了:“是老爷想见您,白大爷实在是劝不住,没法子,只好派了我来找您。”

    “他见我干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不干什么。”苏秉君依旧是陪笑:“老爷病了之后,现在有点任性,想见谁就非见不可。”

    “他没病的时候就不任性了?”

    苏秉君见张嘉田气色不善,说话像开炮似

    的,自己说一句,他顶一句,便审时度势,决定告辞:“既然您正忙着,那我就走了。等您有时间的时候,还请您到我们那里坐会儿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话,他转身要走,哪知张嘉田又开了口:“站住!”

    苏秉君立刻回了头。

    张嘉田这时问道:“你们太太死的时候,你是在哪里?”

    “我?”苏秉君抬手一点自己的胸膛,有点莫名其妙:“我在老爷身边啊!”

    “你们太太是怎么死的?”

    苏秉君回忆了一番,然后就如实的做了一番讲述。一边讲,他一边瞄着张嘉田,就见张嘉田黑着一张脸,单只是听,并没有表情。等他讲述完毕了,张嘉田沉默片刻,又问:“那在开战之前,在承德的时候,你们太太又是怎么被虞天佐抓去的?你如实说,说了实话,我有重赏,还给你个前程。”

    苏秉君听到这里,心中越发的惊疑,也正是因此,他加了小心,决定继续实话实说:“您说太太被虞天佐抓去过,那我不知道。我记得那时候,是太太先到了承德,说是来找文少爷,后来文少爷还真来了,可是一见着太太就想跑,我和文少爷感情好,老爷就让我带着文少爷出去单住,不让他和太太吵架。我和文少爷在一起住了好些天,后来有天凌晨,老爷那边忽然派人把我们叫回了家去,老爷,大小姐,太太,还有文少爷上了汽车,我们就那么离开承德了。再

    往后,就开战了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他略一思索,又道:“不过,我倒是听太太身边的小丫头说,那时候老爷出了趟远门,老爷走后,太太去了虞家,连着几天没回来,不过不是被虞天佐抓去的,是虞家几个姨太太过来,把她请去的。我就知道这些,别的就没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小丫头,还说了别的话没有?”

    “没了,那小丫头和文少爷好,这话是她对文少爷和我说的,一定都是实话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听到这里,似乎是明白了,又似乎是没明白,心中想起了四个字:死无对证。

    抬起头向着天上看,他发现天是阴天,无星无月,漆黑深沉,足够窝藏天下所有的秘密。而他这小小的一个凡人,又如何能够窥破天机?

    “他是为我病的?”他忽然又问。

    他今晚所有的话,都是出乎苏秉君的意料。但苏秉君既来之则安之,索性也不惊也不疑,有一说一:“文少爷说,那晚您生气走了,老爷找您找不到,在外面跑了半宿,回家就不行了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听到这里,一瞬间是又想哭、又想笑。

    死了的叶春好,病了的雷一鸣,两面夹攻,简直是要活活的逼死他。真看出他们是夫妻了,他们两口子一起上阵,让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,活也不是死也不是。他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大孽,这辈子会遇上她与他?

    一个糊里糊涂的死了,留了谜团折磨他,一个糊里糊涂的活着,

    如影随形的纠缠他。他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给他们,可掏了心出来也还是两难全,不是背叛了她,就是辜负了他。

    张嘉田对苏秉君说:“我这边正在请客,不能走。我派汽车过去,接他过来坐会儿吧。”

    苏秉君迟疑着问道:“海滨这一带不是不让开汽车?”

    “夜里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苏秉君放了心,坐上了张家的汽车,一路往雷家别墅去了。而张嘉田没再往前面沙滩上去,只在后门旁的一块山石上坐了,欢声笑语远远的传过来,他恍恍惚惚的,就觉得自己是身处梦中。汽车只开走了片刻,便亮着车灯又开了回来。及至汽车停了,白雪峰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,绕过车尾跑过去打开了后排车门。

    张嘉田坐着没有动,就见汽车里的那人斜着身子,向外伸出了一条腿,正是作势要下。五彩电灯变幻了光芒,光影掩盖了他的白发与年纪,只显出了他的大眼睛和高鼻梁。白雪峰一边搀扶他下车,一边凑到他耳边低声嘱咐着什么,他歪头静静听着,同时漫不经心的抬眼望向了张嘉田——单是看,眼中脸上一点感情都没有。

    一刹那间,张嘉田猛然发现此情此景似曾相识。当年他和雷一鸣初次相见,便是一个在车外,一个在车内,他看着他,他也看着他。

    张嘉田打了个寒战,下意识的想逃。可就在这时,雷一鸣忽然向他一笑:“嘉田?”

    晚了一步,他没逃成。

    ——全文完

    番外二 玉舫

    民国元年秋。北京雷宅。

    玉舫站在梯子上,目光越过墙头,往前院望。她这院子的地势高,高地势加上高梯子,她借着院内树木枝叶的掩护,向外窥视。

    隔着两道院墙,站着一圈高高矮矮的青年。现在是中华民国了,雷家不是遗老家庭,不肯为了大清守节,到了民国照样做官,雷家的青年也都顺应潮流,很积极的剪了辫子。长袍马褂也不穿了,改穿西装。青年们各有各的样貌,都不丑,但其中有个模样最出众的,被她一眼就瞧了见,正是她的儿子,小和尚。

    这并不是她做娘的偏心眼儿,只看自家的儿子漂亮,她的小和尚真是个美男子,头发乌黑的,脸雪白的,脸型不随雷家的人,倒像她娘家的弟弟,又英气又秀气,两道长长的剑眉,一双大眼睛,正是“目如点漆”,身材也是匀称潇洒,肩膀正正的,腰身薄薄的,依然不随他雷家的祖宗——雷家的男人都长着人高马大的蠢相,玉舫看了二十多年,也还是看不惯。

    小和尚不稳当,在人群之中大说大笑,整齐的白牙齿在阳光中一闪一闪。他那个弟弟——大名叫做雷一飞,家里的长辈只叫他老二——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,站在一旁也是微笑。弟弟比哥哥高了将近一头,并且看他的架势,还要继续长,长得太猛了,怎么吃都是不够劲儿,所以一身的肉跟不上骨头的速度,人就瘦

    得飘飘摇摇。至于其余的几个小子,都是雷家亲戚家里的孩子,一个个的巴结上门,看着还不如雷一飞有人样,玉舫简直没法子把他们往眼里放。

    小和尚现在长大了,心也野了,不再恋着亲娘,一跑出去就不见回来,所以玉舫只能抓了机会,这样遥遥的看他。小和尚说笑完毕,带着那帮青年跑了开,玉舫这才下了梯子,悻悻的,而又心满意足的,回房去了。

    玉舫在房里烧鸦片烟,打瞌睡,无可奈何的消磨光阴。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,有人咚咚咚的从外面跑了进来,她立刻睁了眼睛往地上望,果然看到了她的小和尚正站在桌前喝水。她的小和尚实在是个生龙活虎的好小子,走路是咚咚咚的有劲,喝起水来也是咕咚咕咚的有气概,她恋恋的看着他,越看越觉得他像自己家里的人,像自己的兄弟们。其实她的兄弟们都是不成器的绣花枕头,如今都已经挥霍成了破落户,并不见得比一般人高明,可她因为看不上丈夫,进而厌恶雷家全体,所以不由自主的美化了娘家的男人们。

    “回来了?”她说:“上来歇歇,瞧你,从早到晚的跑,书也不好生念。等你爹回来盘问你,看你怎么答对。”

    她的小和尚满不在乎的放下茶杯,转身脱了鞋上床来:“他要是盘问我,你就替我答对去!”

    玉舫对谁都讲规矩,讲得家下人在她面前如同避

    猫鼠一般,唯独不对儿子讲。小和尚对着她“你”啊“我”的说话,她听了,也一点都不恼。小和尚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,一张脸白里透红,额头汗津津的,然而天生的不是那种臭男人,出了汗也不讨厌。玉舫很满意他这一点,因为雷大爷一出了汗,就有汗臭——也不止是汗臭,反正在她眼里,他是哪儿都臭,连着洗一百个澡也还是臭,她简直不能让他近身。

    当然,自从养出了小和尚这个儿子之后,他也当真是很识相的不再来骚扰她了。她清清静静的守了二十年活寡,当年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,人人都说她美,现在她老了,也还是美。这一辈子,白美了。

    所以她爱添首饰,爱制新衣,虽然常年的足不出户,但是人在家中坐,化起钱来手笔很大。她怎么花钱都不算奢侈,因为她单是这样活着,便是一种最大的浪费——她的青春,她的美貌,她的爱情,她一生一世的幸福,都被她这样随手抛弃掉了。

    这样珍重的东西,她都不在乎了,她还在乎钱吗?

    抽出帕子欠过身去,她给她的小和尚擦了擦汗,又问:“你这是跑到哪儿去了?出这么多的汗,让外头的凉风一吹,不怕生病?”

    她的小和尚盘腿坐着,任她为他擦汗,直着眼睛像是出了神。沉默了片刻之后,他才向她抿嘴一笑:“我去了冯公使家里。”

    玉舫躺了回去:“到冯家

    去干什么?冯公使从欧洲回来了?”

    她的小和尚有些扭捏:“其实也没到他家里去,就在他家门口站了站。”

    “这更不成话了,没事到他家门口去站什么?”

    她的小和尚含笑低了头:“他家的玛丽下午出门去看电影。”

    “你也跟她看电影去了?”

    “没有,我是说她下午出门去看电影,我到她家门口去,正好能和她打个照面。”

    玉舫听了这话,一颗心登时往下一沉,那酸溜溜的滋味就泛了上来:“是几辈子没见过女人不成?你怎么就那么没出息?我当你是到冯家做客去了呢,没想到你是巴巴的去瞧他家的姑娘。”

    小和尚换了个坐姿,背靠墙壁抱着膝盖,仰起头望着天花板的一角长叹:“玛丽真美啊……”

    玉舫下死劲的瞪他:“一个杂种丫头,怪模怪样的,美什么美!”

    小和尚听了这话,转动他那双乌溜溜的大黑眼珠,向着她微微一笑,笑得有点坏,是个风流浪荡子的笑容,显然是洞悉了她的所有居心。母亲对儿子的爱人,嫉妒起来也可以是十分的嫉妒,他显然是很明白她的心思,并且大人有大量,不和她一般见识。

    于是她讪讪的红了脸,没法子把那批评的话再说下去。她这儿子不是一盏省油的灯,据她所知,早在好些年前,他就已经不是童子身了。他平时跟着丫头们胡闹,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因为雷家的男人都是

    一身正气的,所以她故意的不要让儿子和他们一样,儿子越花花,她越觉得是儿子有本事,和他们雷家的人不是一路。

    “你趁早收了心吧!”她故意闲闲的说道:“冯家完全是西洋派,你要是娶了他家的姑娘,往后甭想再讨姨太太。”

    “冯公使自己不是娶了好几位夫人?”

    “他是他,他女儿是他女儿。你看他许不许他女婿讨姨太太?”

    她的小和尚低头想了想,末了笑道:“那也没关系,要是能娶到玛丽,不讨姨太太我也愿意。世上不会再有比玛丽更好的女人了,我若是有了玛丽,还要别人干什么?”

    玉舫瞪了他一眼:“傻子!”

    小和尚低了头,把下巴抵在了膝盖上,美滋滋的笑,还真是个傻笑。他从小就有派头,难得这样傻笑,玉舫又盼着他长大,又怕他长大,就因为怕他长大之后,会为了外面某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丫头发痴发傻,怕着怕着,这一天终究还是到了。她心里恨起了冯家的玛丽,小和尚爱傻笑就傻笑去,横竖有她在一天,玛丽就别想进他雷家的门,她不能往儿子身边放那么个怪模怪样的杂种小妖精。

    不过小和尚也真到了娶妻的年龄了,再不娶就嫌晚了,可要想让她找到一个不恨之入骨的儿媳妇,也难。她娘家有个外甥女,长得平头正脸白白净净,一脸有福气的安静样子,她倒是觉得不那样可恨。反正是娶妻

    娶德,少奶奶只要别丑,看着别讨人厌就好。儿子娶了这样的少奶奶,想必不会和她眉来眼去的很恩爱,那也没什么关系,将来自己另买几个好模样的丫头,送给他做妾就是了。

    对待儿子,她愿意多花一些心思去笼络,多花心思多花钱,她都肯。给他一个美丽的姨太太,就够他感激她好久的,他爱他的姨太太,间接的也就爱了她。

    玉舫想到这里,就又对她的小和尚招了手:“过来,陪着我躺会儿。你是大人了,我让你也烧两口烟尝尝,别上瘾就成。”

    小和尚歪在了她的对面,用烟签子挑了鸦片烟膏,自己烧烟自己抽。玉舫心想他若是抽惯了这一口烟,大概也能变得懒些、安稳些,不会再有精力跑去冯家看玛丽了。

    于是她喃喃的又道:“上了瘾也没什么,横竖咱家抽得起。”

    玉舫打错了如意算盘。

    她的小和尚抽大烟喝大酒,花天酒地的在外面胡闹,可是依然那么生龙活虎,依然有精神头去追求冯家的玛丽。那玛丽——她听别人说——大夏天的不穿袜子,光着脚丫子穿镂空花皮鞋,公然的就那么在街上走,脚趾头全露在外面,脚趾甲还涂得通红,并且天天晚上去跳舞,跳舞的时候和年轻男人互相搂着,前胸后背各露出一大块。这都是跟她那个英国娘学的,冯公使一点也不管。在外头是这样,在家里更厉害,冯公使的二姨太

    太,说起来玛丽要叫她一声姨娘的,不知说了什么话冲撞了她,她上去就给了二姨太太一个嘴巴子,打掉了二姨太太一颗槽牙。冯公使见了,照样连个屁都不放,据说是因为怕那个英国太太——当初娶英国太太的时候,冯公使没说自己在国内还有好几位如夫人,后来英国太太发现了实情,差点和冯公使闹上了英国的法庭。

    杂种血统,中国话都讲不明白,脾气还暴,还敢动手打长辈,还像男人一样天天的在外面吃喝玩乐,这样的儿媳妇,她玉舫如何能要?

    她气急了,对着小和尚闹,一会儿垂泪,一会儿哭泣,骂负心汉那样的骂他。然而小和尚笑微微的浑不在意,似乎是看透了她的居心。可是她又能有什么居心?她活了四十多岁,就只有这么一个男人,还是她自己生出来的,她对他能有什么居心?她不就是爱他吗?她不就是不能眼看着他娶个妖精回来吗?

    然而小和尚单是那么冷静的面对着她,含着一点嘲讽的笑容,嘲讽她痴心妄想,竟然想要霸占控制他。

    玉舫哭天抹泪,使尽浑身解数,还是拦不住自家的不孝子去找玛丽冯。这个时候,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在这雷家还有个丈夫,于是把雷大爷叫了回来,让他去管管他的大儿子。

    雷大爷面对着雷大少爷,不知为何,有些尴尬,很不自在。他这长子这些年完全是属于太太的,在他

    面前,雷大爷一直没有做爹的机会。这么多年都没做过爹,现在让他拿出父亲的身份压儿子一头,他也有些做不出。再说现在这个年头,年轻男女全闹着自由恋爱,他儿子也不是独一份。雷大爷不是很清楚什么叫做自由恋爱,但是他觉得自己和老二他娘,就有点这方面的意思——那时候他觉得老二他娘挺好,老二他娘也愿意跟他,他就纳了她做姨太太。玉舫不要他,他回家就到老二他娘那屋里坐坐,恩爱似乎谈不上,可也没怄过气,他在家中也算是有了个落脚之处。

    老子是这样的尴尬,儿子也不甚自然。儿子这些年受了他娘的熏陶,看不起雷家所有的人,包括他的爹。随着他长大,他渐渐的也发现自己这位爹并没有娘描述的那样不堪,放到外面,竟还是一条公认的好汉。可现在再让他和这位爹亲近,他这样大的一个小伙子,也不好意思、亲近不起来了。

    于是,双方相当客气的交谈了一番,全是不得要领,老子没有拦住儿子恋爱,儿子则是干脆没从老子那里听出“拦”的意思来。

    玉舫绝望了——她明白的告诉儿子,说她自己绝望了。

    她把话说到了这般地步,也还是无用。她的小和尚坏,太坏。他分明也知道,他是玉舫此生唯一能爱的男子,但是一点也不受她这二十年感情的捆绑。甚至——玉舫看出来——他对她怀着颇多的厌烦和不满。

    她知道自己是太爱他了,爱得过了火,他小时候对她只是烦,现在长大了,开始对她有些恨了。

    玉舫决定让步,若是儿子有本领把玛丽娶回家,那自己就让他娶去。等那玛丽落到了自己手里,自己再设法慢慢的整治她。

    她没想到,玛丽根本不肯和夫家的长辈同住。她要和丈夫另找房子,组织小家庭。玉舫熬了二十多年,熬得连个真正婆婆都没当上——如果不能由着性子整治媳妇的话,那还算什么婆婆呢?她白熬了。

    她的小和尚真是个有本事的,真把冯家的玛丽追求到手了。

    两个人订婚之后,玛丽依旧公然的到雷家做客,在小和尚的书房里放留声机,喝咖啡吃点心,高谈阔论,格格的笑,身边一边坐着她的小和尚,一边坐着雷家的老二。两人捧着她一个,众星捧月似的,招得老妈子小丫头都扒了窗户偷着看他们。玛丽也主动的去问候过她,说“给伯母请安”,说得走腔变调,中国话都讲不好。她沉着脸,西太后似的登了场,不给玛丽好脸色,结果玛丽从那以后,就再也不来“给伯母请安”了。

    这一对小夫妻也当真建立了个小家庭。玉舫真想杀到他们那个小家庭里去,把那小家庭砸个粉碎。可她不敢,她知道自己若是真那么干了,儿子一定饶不了她。儿子,年轻俊美的儿子,小白脸往下一沉,看着是相当的有威严。实际上他也狠,玉舫听人说过,说雷家大少爷在外头打架,打出过人命来。

    玉舫不甘心,把心腹仆人派去了儿子的小家庭中,充当眼线。仆人回来告诉她,说少爷和少奶奶恩爱得没了王法,俩人在客厅里搂着亲嘴,少爷还给少奶奶洗脚。小两口子也吵架,少奶奶打少爷,就那么往脸上打,打就打了,少爷不记仇,回过头来还是和少奶奶好得蜜里调油。

    玉舫气得哭了一场又一场,恨玛丽恨得眼中出血。她杀奔去了那小家庭,正赶上玛丽花枝招展的出门去,见她来了,玛丽只淡淡的说了一声“哈喽”,然后便坐上了汽车,一溜烟的走了,上天津跳舞去了。

    玉舫热心的要给儿子纳妾,挑唆儿子和玛丽吵架,说玛丽天天光着腿脚露着胳膊,一身的肉都在外头晾着冻着,将来必定身体受寒、生不出儿子。疯了一样的,她挑拨离间,甚至在家中暗暗的扎了小人做法,要咒死玛丽。

    然而玛丽一直没死,她的小和尚也渐渐的不肯来见她了。小两口倒是总吵架,可那么吵也没耽误他们继续在客厅里搂着亲嘴。

    玉舫病了,自己不肯治,只靠着鸦片烟麻痹身体和精神,过一天,算一天。

    她没有活过四十五岁。

    番外三 有闲余生

    春寒料峭的时候,张嘉田来到了雷府。

    雷一鸣一直是住在书房里,因为都说他那个病有传染性,身强力壮的白雪峰可以不怕,可妞儿那样的小孩子,就不能不多加小心。经过了近一年的休养,张嘉田昨天见了白雪峰,就听白雪峰说雷一鸣又去医院做了一番检查,检查的结果很好,肺上的空洞正在愈合,传染性也没了,但是也不能因此放松了警惕,因为随时可能复发,总得丰衣足食的养着才行。

    白雪峰把雷一鸣照顾得很好,书房这两层楼的暖气管子全烧得滚热,以至于张嘉田进门之后,来不及去见雷一鸣,先把身上的大衣脱了。白雪峰在一旁陪着他,小声笑道:“这些天就一直想要见您,昨天听说我在街上遇见您了,更急得了不得,正巧当时还犯了点糊涂,硬逼着我去把您找过来,我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住了。今天早上倒是还好,挺清醒的,没再难为我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听了这话,没搭茬,只抽着鼻子吸了吸气,然后问道:“还在吃药?”

    “唉,这就说不准要吃到哪一天了。您是不是觉得这楼里有药味,熏得慌?”

    张嘉田一摇头:“药味倒没什么。”然后他抬手向上一指:“他在楼上?”

    白雪峰笑道:“是,在楼上坐着呢。这几天他可能是心里不痛快,没精神,连着两天没下楼了。”说到这里,他笑得带了几分巴结相:“要不怎

    么说,您来得正好呢?”

    张嘉田不置可否的,也笑了一下。本来是不想来的,可是身不由己,糊里糊涂的就又进了他雷家的大门。他没有恨他到死的证据,可也知道他绝不清白无辜。事到如今了,他还死而不僵,还有本领牵着他扯着他。

    迈步上了二楼,二楼只保留了一间书房,其余房间都换了家具。他进了走廊尽头一间向阳的大屋子,进门就见一张大铜床,床上堆着毯子枕头,床旁的沙发椅上坐着个人,正是雷一鸣。

    雷一鸣的头脸都收拾得很洁净,身上裹着一件蓝缎子面薄绵睡袍,睡袍里面是雪白的绸缎睡衣,睡袍翻着大领子,睡衣翻着小领子,两层领子倒是叠得整齐。闻声回过头来,他看见了张嘉田,脸上却是并没有喜色,反倒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,怔怔的对着他只是看。

    张嘉田向内走了几步,发现他一侧颧骨上红了一抹子,便随口问身旁的白雪峰:“他那脸是怎么了?”

    白雪峰答道:“昨天走路没走稳当,脸在墙上撞了一下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没再说什么,心里有点怨白雪峰,认定白雪峰是偷了懒,没有照顾好雷一鸣。不过他也没有打抱不平的愿望和资格,雷一鸣就是一头在墙上撞死了,又与他何干?

    真撞死了,兴许更好。

    可是身不由己的走到了雷一鸣面前,他还是伸出手去,轻轻碰了碰他脸上那伤:“疼不疼?”

    雷一鸣晃头一躲,同时抬眼望向了他,依然是不说话。张嘉田见他竟像是有点不服不忿,便故意的又伸了手,结果雷一鸣这回一把将他的手打了开。

    张嘉田有些惊讶:“怎么着?我顶着大风过来看你,你还不乐意了?”

    白雪峰走上前来,陪笑说道:“可能是刚睡醒,还糊涂着——”

    这话没说完,因为雷一鸣回头瞪了他一眼,开了口:“我糊涂什么?我脑子清醒得很!”

    白雪峰立刻闭了嘴,而雷一鸣又转向了张嘉田:“你干什么去了?”

    张嘉田这才明白过来:“嫌我总不来,生气了?”

    “你不是说你过完年就来?”

    “这不是刚过完年?”

    “这都过完二月二了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越发的惊讶:“你还记着日子?”

    雷一鸣抬手一拍椅子扶手:“我怎么不知道日子?你们都当我是傻子了?昨天就是二月二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看他像是要发急,连忙败下阵来:“是是是,我来得晚了,不过这里头是有缘故的,不是我不想来,是我来不成。不信你问老白,我昨天刚回北平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坐下来,把那话半真半假的掺杂着说了,哄得雷一鸣转怒为喜。白雪峰退出去了,雷一鸣见房门已经关严,便伸手一扯张嘉田的袖子,压低声音说道:“这家里的人,都看着我,不许我出门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任他扯着,感觉他这语气像是在向自己告状。抬头注视着他的面孔,张嘉田发现

    他经过了这一年的休养,竟然变得年轻了些许,头发尽管是呈了灰色,两只眼睛却是黑白分明,眉宇间也没了沧桑的倦色。眼巴巴的看着张嘉田,他显然认为张嘉田是个可依靠的人。

    张嘉田思索了一下,然后说道:“我这回也得留在北平住上几天,要不然,我接你到我家里玩玩?”

    雷一鸣看着他笑了,那笑容像是一滴水坠入深潭,起初只是小小的一点笑意,慢慢的荡漾开来,荡漾了他满脸满眼。

    “行?”他一边笑,一边又有些不甚确定,犹犹疑疑的问张嘉田。

    张嘉田说完那话之后,其实有点后悔,因为他对雷一鸣实在是没有任何责任,而且雷一鸣在家养病,也并不算是受了什么痛苦。可是话已出口,覆水难收,他只能一点头:“行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到了张宅去。

    张宅也热,萧二小姐作为这家的女主人,低眉顺眼的出来招待客人,雷一鸣见了她,像是挺惊讶,一眼不眨的盯着她看。萧二小姐本就不是个善交际的人,平素都是勉为其难的出面见人,说几句早预备好的场面话——一味的躲着不露面,张嘉田又要挑她的理,说她“烂泥扶不上墙”,嫌她不如旁人的太太那样活泼伶俐,不能给他长脸。

    萧二小姐本就是不笑强笑,如今被雷一鸣这样紧盯着,越发的坐不住,搭讪着起身出了去。张嘉田一直旁观,不知怎的,心里并不恼。走

    过去站到了雷一鸣面前,他一边为他解开大衣纽扣,一边问道:“看什么?好看?”

    雷一鸣望着门口,没说话,像是看呆了。

    张家的丫头进房倒茶送点心,丫头梳着乌黑的大辫子,粉白的一张脸,是个细皮嫩肉的好丫头。雷一鸣在沙发上坐下了,改看丫头,又是看得聚精会神、眼都不眨。张嘉田抓过他一只手,把他手上的皮手套揪了下来:“还看?”

    雷一鸣盯着丫头向外走的背影,依然是不理他。

    张嘉田又是狐疑,又是暗笑。如此过了片刻,天也晚了,他便一面安排晚饭,一面派汽车去八大胡同里接了几个会唱曲的姑娘来。白雪峰是跟着雷一鸣同来的,先前一直是在外头厢房里坐着,这时候才走了过来,小声嘱咐张嘉田道:“烟酒两样,都不能给他,要也不能给。饭菜倒是没什么限制,只是别让他吃太冷的太油的,也就是了。”说到这里,他用双手比划了个饭碗的形状:“给他吃这么多也就够了,您盯着他点儿,他有时候吃饭不知饥饱,要是没人管他,他能一直吃下去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听了这一番话,说道:“老白,你这简直就和养孩子是一样的了。”

    白雪峰笑道:“不敢那么说,这都是我的本分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等会儿咱们一起吃饭,他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,你管着他。”

    白雪峰立刻摇了头:“那不合适……”

    张嘉田向他一皱眉毛:“老白,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,你客气什么?你这人就是总爱看那些虚名,我官儿比你大,你就不能和我一桌吃饭了?那要是这么算,往后你也别跟我说话了,也别进我这家门了,我嫌你是平头百姓,等你当了官儿,你再来见我吧!”

    白雪峰听了这话,有点脸红,依然是笑:“您说得对,我听您的。”

    白雪峰总怕雷一鸣吃多了,哪知道晚饭桌上,雷一鸣竟是几乎没动筷子,单是直着眼睛去看那唱曲儿的姑娘。姑娘一共有三位,两个美的,一个姿色平平但是嗓子好的,美的上场,雷一鸣便看得眼珠都不转,姿色平平的上场,雷一鸣便低下头,吃上几口饭菜。

    张嘉田和白雪峰都留意到他这态度了,全都有点想笑。雷一鸣素来不是好色之徒,两人从未见过他这样痴迷的看女人。张嘉田尤为惊讶——若不是见识了雷一鸣的这般反应,他简直忘了雷一鸣也是个男人。

    他印象中的雷一鸣是无性别的——就像一般传说中的妖魔鬼怪一样,是无性别的。无论是害女人还是害男人,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。

    “喜欢她?”他凑过去问雷一鸣。

    雷一鸣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张嘉田抬眼又去看雷一鸣身旁的白雪峰:“他多长时间没碰过女人了?”

    白雪峰无奈的苦笑:“连冰淇淋都不敢让他吃,路都不敢让他多走一步,还女人?”

    张嘉田想了想,忽然伸手在雷一鸣的腿间抓了一把,随即收回手来,“扑哧”一笑。白雪峰见状,心里明镜一般,可是不便附和着笑,只得尴尬低头。而张嘉田这一把抓得很轻,并没有吓着雷一鸣——雷一鸣只是莫名其妙的回过头来,看了张嘉田一眼。而张嘉田止住了姑娘们的歌唱,挥挥手让仆人把她们领了出去,又对雷一鸣笑道:“别看了,吃你碗里的吧,凭你现在的体格,那三位你消化不动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依旧是不恼,低头喝了几口热汤之后,他不吃了,说困。张嘉田把他扶到卧室床前,让他躺下打个盹儿,自己则是出了去,继续和白雪峰闲谈。白雪峰在男女的关系上,素来是正经的,这时候见了张嘉田,就还是有些尴尬,张嘉田倒是满不在乎,只说:“这真是个问题,他刚四十,除非是病得爬不起来了,要不然,他能总闲着?”

    白雪峰笑叹了一声:“将来看他的意思吧。等到他那身体大好了,他自己要是想再娶一房,或者是买个丫头在身边放着,那旁人也不能拦着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一觉睡过去,直到了午夜时分才醒。

    睁开眼睛环顾四周,他就见房内亮着一盏暗暗的小灯,床不是自己的床,房也不是自己的房。很困惑的坐了起来,他这回看见了张嘉田。

    张嘉田坐在一张沙发椅上,正守着那盏小灯喝酒。见他醒了,张嘉田咽下

    口中的酒,说道:“说好了是请你过来吃顿饭,你还赖着不走了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又去看那墙上的钟表,这才发现已经过了一点钟。

    “雪峰呢?”他问张嘉田。

    “他熬不住,已经回去了,明早过来接你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听了这话,便又躺了回去,扭过脸来去看张嘉田。张嘉田和他对视了,问道:“怎么着?看够姑娘了,改看我了?我可没有大姑娘好看。”

    “我什么时候看姑娘了?”

    “昨天你在我这儿可没少看,眼珠子都要飞出去了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哑然,片刻之后才轻声答道:“我病了,有时候犯糊涂。”

    “我又没怪你。”

    他慢慢的把头转了回去,看着上方的天花板:“丢人。”

    “爷们儿天生的就爱看姑娘,这不算丢人。”说到这里,他向着大床的方向欠了欠身:“要不然,我偷着给你找个姑娘,咱们不告诉雪峰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在枕上摇了摇头:“我不见外人。在家丢人还不够,还要丢到外头去?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外人?”

    雷一鸣扭过脸去,向着他微微一笑,然后又转向了上方。

    张嘉田沉默片刻,起身走到床边坐了下来:“既然是只想在家丢人,那么昨天怎么还跑到我这儿来了?我不是外人,我家也是你家?”

    “我没那么说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伸手轻轻一拍他:“我真能给你弄个姑娘回来——半夜接过来,天亮就送走。人不知鬼不觉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转动眼珠望向

    了他,先是不说话,后来忽然欠了身:“你给我点酒喝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那雪峰说了,不许你喝酒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紧盯着张嘉田手中的玻璃杯,杯中还有大半杯的白兰地:“我喝一口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犹豫了一下,然后一笑,把杯子递向了他:“就一口,喝出毛病了可别赖我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却是向后一躲:“你再找个杯子,给我倒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嫌我?”

    “不是,我有病。”

    “你那病不是没事了?”

    “那也还是小心点儿好。”

    张嘉田站起来,满屋里走了一圈,竟然连只茶杯都没找到,夜静更深的,也懒怠叫仆人,所以走回床边坐下来,他把杯子向雷一鸣一递:“没杯子,要喝就这么喝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看了他一眼,然后坐直了身体,接过了杯子。低头嗅了嗅那酒气,他举杯喝了一小口,喝过之后看了看张嘉田,他忽然一仰头,把剩下的半杯一口喝干。

    张嘉田说道:“你原来酒量就比我好。”

    紧接着,他又道:“我是不敢多喝了,也真是邪了门,我一旦喝醉,必定出乱子。”

    “跟我在一起的时候,也出过乱子?”

    “差点被你活活打死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不说话了,他不记得自己为何要把张嘉田活活打死,但是做贼心虚,不敢深问。把杯子送到鼻端又嗅了嗅,他换了话题:“再给我点酒?”

    “不给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侧身倒下去,歪在床上看那只玻璃杯,看了一阵子,忽然又问张嘉田:“你不睡吗?”

    “你把我的床占了,我怎么睡?”

    “你不是有太太?”

    “烦她。”

    “你家里一共只有两张床?”

    张嘉田俯身去看他的眼睛:“我留下来陪你说说话,不好吗?”

    雷一鸣把杯子一直递到了他的眼前:“你再给我一点酒。”

    雷一鸣又得到了小半杯白兰地,喝过之后,他躺在床上和张嘉田聊天,说话说得头头是道,劝张嘉田和萧二小姐好好的过日子,劝得也是入情入理。张嘉田心想自己若不是早知道了他的真面目,那听了他这一番良言,非把他当成个圣人不可。

    圣人谈着谈着,睡着了,一觉睡到了翌日中午,中午起了床,洗漱过后吃过午饭,圣人明显是不想回家。白雪峰也知道他喜欢张嘉田这个人,可是不能全由着他的性子来,硬把他哄上汽车带回了家。

    回了家,雷一鸣无所事事,便又坐在窗前向外望天。

    他是不能活动太多的,活动多了便心慌气短,可总是一动不动也不行。昨天去张家玩了一趟,对他来讲,便是正合适的消遣。他还想去,但是去得太勤,也不合适。

    也可以去林宅坐坐,子枫显然是不讨厌他的,他看得出来。但林宅太冷清了,到了那里去坐,可真是“坐”,一点别的娱乐都没有。子枫有钱,然而能把日子过成那个样子,也算是个本事。

    所以还是嘉田好,嘉田有趣。嘉田怎么想的,他不大关心,他只知道自己需要嘉田过来,要不然天天对着白雪峰,他也看得烦了。

    雷一鸣下午到家,在窗前只坐了两个多小时,就坐不住了。

    昨天出了一趟门,把他那颗心跑野了。他让白雪峰往张宅打电话,还是要找嘉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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