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区医院的某个病房里面,况天佑推开房门走了进去,夜里的医院没有一个人,只有病床上躺着的身影。
慢慢走了过去,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,不是不想做表情,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去面对。
来到病床前坐下,况天佑的目光落在病人的脸上,这一刻,六十年的记忆随之而来。
取下墨镜,况天佑微微抬头,他怕,怕自己的眼泪会掉下来,怕床上躺着的这个人只是一个幻影,怕自己看到的这一切都是梦。
不,应该说,他希望这都是梦,一场做了六十年的噩梦。
“义工吗?”苍老的声线传来,病床上的老人醒了过来,她没有睁开眼睛,或者说,到了这个年纪,睁眼都会变成一件费力的事情。
沉默,况天佑不敢开口,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。
老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现在的情绪,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容,“怎么了,知道我快要死了,可怜我吗?”
老人的声音很无力,似乎下一秒就会撒手人寰,但语气却显得那样有朝气,像一个永远充满着希望的小女生。
“不用了。”双眼渐渐睁开,老人的目光转向况天佑,“只要我还有最后一口气,我都笑得出来。”
沉默,就在老人的目光转向况天佑的那一刻,良久的沉默再一次出现,整个病房里面只有心脏仪传来的声音。
可能觉得呼吸器挡住了自己的视线,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,老人伸手将自己脸上的呼吸器扒开,仔细的看着况天佑。
良久,老人看着况天佑,无力的语气中带上一丝不可思议,“你好像……你到底是谁?”
况天佑再次抬起头,然后立马低了下来,他看着床上的老人,语气有些微微颤抖,“我就是你要等的那个人。”
老人笑了,笑的很开心,笑的很凄婉,“你想哄人开心也要有点新点子,年轻人,你不会是他的。”
脸上浮现一抹怀念,“如果他还没有死,他脸上的皱纹一定比我还多。”
是,六十年前况天佑就已经三十多岁了,如果当时他没有变成僵尸,现在还活着的话,那他已经九十多岁了,这样的年龄,脸上的皱纹一定不会少的。
老人像是看到了况天佑九十岁的样子,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灿烂。
她看着况天佑,语气中有一丝期待,“年轻人,你……你叫什么名字?”
况天佑将墨镜放在床头,深深的吸了一口气,“我现在叫况天佑。”
明明笑着,老人的眼角却划过一丝泪水,“况天佑……那……那你以前的名字呢?”
看到那一滴泪水,况天佑转过头吸了一下鼻子,再一次转头过来的时候,脸上已经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,一抹假到不能再假的笑容,“我以前……叫况国华。”
“呵……呵呵呵呵……呵咳!咳咳咳咳!”老人笑着转过头去,泪水再一次划过她的脸庞。
她相信吗?况天佑不知道,但他清楚,如果是他的话,他也不会相信这样的事情。
原本只是声音有些颤抖,看到那两滴泪之后,他的身体也开始微微的颤抖。
好像笑够了,老人再一次看向况天佑,“我就知道你在耍我,咳咳咳!”
“你信不信我被僵尸咬了。”不知道什么时候,况天佑的眼角也落下一滴泪水,“永远不会死,永远不会老。”
况天佑一边说着,老人一边又一次笑了出来,他不知道她会不会相信,他不知道自己这个算不算借口,他只是想要将,自己六十年没有找她的理由告诉她。
“你以为我还是小姑娘吗……”老人眼角的泪水一直没有停下,“如果你是僵尸,你就咬我一口好了,让我也可以不用死了。”
“不死,未必是一件好事。”况天佑没有去擦拭划过脸庞的泪水,不需要,也不应该,“死,也未必是一件坏事。”
“但是……起码也可以在等久一点……”老人笑着陷入了回忆当中。
她没有相信况天佑的话,真的,她不是不相信这个世界没有僵尸,只是不相信况国华会用这种借口骗她。
“等我陪你一起看烟花对不对?”
老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,她慢慢偏过头看着况天佑,苍老的脸庞上显露着一丝激动。
况天佑吸了一口气,双手抓住老人的左手,将其放在自己嘴边,“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以,我尽量试试吧。”
他没有伸出自己的僵尸牙,双眼没有变成绿色,他只是单纯的将阿秀的左手放在嘴边。
即使他知道,自己这一口咬下去,阿秀就不会,即使他知道,自己有能力救阿秀。
他知道,但他不能,他不能看着阿秀变得和自己一样不人不鬼,变得和自己一样痛不欲生。
泪水慢慢滑落,一滴又一滴的落下,落在嘴边阿秀的手上,落在雪白的床单上,落在躺在床上的……阿秀的心上。
阿秀笑了,她笑着看着况天佑,不是之前那种带着黯淡的笑容,不是那种知道自己等不到的强颜欢笑。
她笑的很开心,真的很开心,这六十年来,她真正笑出来的就只有这一天,这个她即将离开的那一天。
脑海中突然闪现两个人的记忆,在炮火连天的路上,在爆炸声明的村头,她靠在他的肩膀上,他看着她。
他们两个注视着天空的炮火,月光照耀在两人的身上,“天佑,如果天上一闪一闪的,不是炮火,而是烟花,我想我现在会很开心的……”
她知道了,相信了,看着况天佑,这个明明没有不想将她僵尸,却在这里演的很开心的人。
她了解他,明白他之前说的话,因为她相信了,不过没关系,她等到了,她看到了他,他真的回来了,没有骗自己,这样就足够了。
双眼注视着况天佑,笑容从未有过的灿烂,“你说句真心话,阿秀……是不是很美?”
“你一点都不美,但你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。”心脏仪的声音慢慢变缓,直到最后一刻,当阿秀脸上流下最后一滴泪水的时候,心脏仪的声音连成了一条线。
况天佑握着阿秀的手,将她的手放在自己额头,泪水终于忍不住的留下来。
牙关颤抖,他看到了阿秀最后的那一滴泪水,看到了其中的释怀,看到了其中的原谅,看到了最后一点的歉意。
为什么要道歉?况天佑根本止不住自己的泪水,为什么?错的是他又不是她,为什么要带着歉意。
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原谅了自己,为什么连道歉的话都不让自己说,你等我六十年,只是为了最后这几分钟。
况天佑张开嘴巴,僵尸的尖牙出现,这个时候,只是现在的话,将阿秀咬伤,再给予僵尸血,阿秀就能活过来。
阿秀的手就在他的手中,只要咬下去,她就能活过来,只要咬下去,他就能陪着她去看烟花,给她道歉,去补偿这六十年的时间。
咬下去……况天佑低下头,浑身都在颤抖,泪水已经将被单打湿,心脏仪的声音在这一刻显得那样刺耳。
他……不敢。
他不敢!不敢让阿秀变成这样,不敢让阿秀继续痛苦下去,不敢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一个人变成那副样子。
人不人鬼不鬼,为什么僵尸不老不死?这是对自己的惩罚吗?
抬起头看着阿秀,就算是到了最后一刻,她都坚信自己会回来,坚信自己不会骗她,坚信自己会出现。
她只是想要看一场烟花,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她吗。
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讨厌自己身为僵尸的身份,从来没有一刻况天佑这么想要死去,从来没有一刻况天佑这么讨厌将自己变成僵尸的将臣。
紧紧握着阿秀的手,就这样看着她,六十年了,哪怕僵尸的记忆再怎么深刻,哪怕他清楚的记得阿秀的样子,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么想要看着阿秀。
记忆中的东西终究是过去的,他只是想要再看看阿秀活着时候的笑脸,等到的却是更加自责的内心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病房的,当他回过神的时候,自己已经打开了病房的门,手中拿着自己的墨镜,看着坐在等候区的复生。
来到复生面前,两个医生从况天佑身后走过,冲进阿秀的病房中,但是他没有在意,就这样和复生相互看着对方。
“对不起,我不想让秀姐姐看到我的样子和六十年前一模一样。”复生看着况天佑,他也在害怕,今年已经六十多岁的他也会有害怕的东西。
况天佑蹲在复生面前,泪水已经擦拭,但复生知道他流过的泪水,因为他也一样,“其实,我根本就没有看透。”
“我明白,因为我也是。”况天佑想笑,但他笑不出来,看到复生的那一刻,他心中一股名为希望的情绪渐渐升起,然后,脑海中闪现过宛溪的话语。
复生是一个僵尸,他的五感本身强于普通人无数倍,就算看不到阿秀的样子,他也能听到里面的声音,那个心脏仪慢慢停止的声音。
伸出手抱着况天佑,眼泪不争气的利流了下来,就在这样伏在况天佑的怀中慢慢哭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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