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此一来,临县第一个以私人名义组织的车队出发了。
整整三辆车,每辆车上都装满了金黄色的席子,橙黄色的车灯,扫开山间的迷雾,照亮了崎岖的山道,一路向前,直冲县城。
可即便是如此,不平的山路,满载的车辆,行进的速度还是很缓慢,等到了供销社时,天已经大亮了。
见着三车席子摆在门口,来往之人都不住打量、议论,纷纷朝吴应成看来,搞得他像个名人似的。
但吴应成却没有名人应有的淡定和坦然,心里慌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,一会都坐不住。
倒不是怕见领导,而是怕见张翠兰。
整整十天了,也不知这个女同志怎么样,见了面之后,又该说什么话,做什么事?
不能表现的太热情,要不然只会错上加错,让误会越来越深;也不太冷淡,别人那么帮自己,这样未免太不礼貌。
想了半天,也没想到应该怎么说,急得吴应成直把头发抓成了鸡窝。
可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,有些想起来很复杂,其实做起来很简单;有些事情看起来很简单,做起来却复杂得不行。
吴应成下了车,正准备对着一颗大树先演绎一番呢,一根指头轻轻点了一下他的肩膀,转头一看,张翠兰正笑嘻嘻地看着他。
十天没见,她一张精致而俏皮的脸庞,好像白净了一些,迎着明亮的晨光和薄雾,给人一种晨露山花的感觉。
清新、美丽、灿烂。
“来了?”
一句问候,很是平淡,但又像是千年的等待,包含着说不出的深情。
“来了。”
一句回答,很是轻松,但又像是沉重的车轮,将千言万语碾成了碎片。
“走吧。”她轻轻的道。
“好。”他轻轻的答。
一切都很轻松平淡,平淡到自然,轻松到好像二人已经过了一生一世,没有一点隔阂。
二人就那样走着,一前一后,好像很远,又好像很近,好像很慢,又好像很快。
“吴应成,你小子终于来了。”
沉默终于被打破,何玉书高兴地跑了过来。
吴应成长舒一口气,迎了上去。
“老班长,你们领导今天上班不?”
何玉书看了一眼吴应成身后的张翠兰,嘿嘿笑道:“你小子来了,咱们领导不上班也不行呀。
走,跟我来,我先带着你去办手续。”
吴应成没有去深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,也没心思去理解,跟着何玉书进了日杂公司的院子。
院子很大,因为业务需要,整个地面都用水泥打成了地坪。
在最后面,有一排小房子,在最前面,则是一幢三层小楼,领导的办公室就在三楼。
进了办公室,看着领导那张脸,吴应成在刹那之间,突然明白了何玉书刚才说的话。
领导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,剪着一款偏分式刘海的头发,波浪卷的卷发发型,显得很时尚。
她身上穿着一件十分普通的的确良上衣,下面穿着一条喇叭裤,看着吴应成来,瞪着一双大眼睛,细细地打量着她。
这个动作,熟悉而难忘,很容易就让吴应成想起了第一次见张翠兰时,她的样子。
“你就是吴应成?”妇女问道。
“你是张翠兰同志的妈?”在那一瞬间,吴应成真想这么问。
因为妇女不管是气质,还是长相,还是动作,都和张翠兰极为相似。
如果不是张翠兰的妈,那肯定就是她的亲姨。
当然,吴应成不是那种分不清场合的人,更不是那种攀附权贵的人。
尽量保持着一颗平常心,站在门口,礼貌地敬了个礼。
“领导你好,我就是吴应成。”
那妇女眉头微微一皱,眼睛微微眯起,也不知道是不满意,还是在再次打量吴应成。
“你是来办理交席子手续的吗?”妇女又问。
“对。”
“进来吧,把字签一签。”
妇女说着,又看着何玉书道:“小何,你也是他的担保人吗?”
何玉书微笑着点了点头,“宋主任,我是的。”
“那进来吧,把你的名字也签上。”
何玉书微微一笑,急忙跟上吴应成,并用胳膊肘碰了一下他。
吴应成被这一碰,立即明白自己的感觉没有错。
眼前这个领导和张翠兰,绝对关系不一般。
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特色。
领导子女往往都会来接领导的班,和领导在一个单位上班,也是比较正常的事。
但在公布之前,绝对不会让外人知道这些情况。
可要是遇见张翠兰这种情况,那就成了避而不能避的事情。
为了保证公正,单位通常会将子女下放到比较偏远的地方,或者不同的单位。
等到他们业绩突出,有资格升上来时,才会被调到同一个单位工作。
所以,在这个年代,领导的子女不但没有多少优势,反倒是会有不小的劣势。
不但在那场浩劫中,遭受了莫须有的痛苦,在工作上,往往还需要比别人更努力,才能取得相同的成就。
这样想着,吴应成已经走到了宋主任办公桌前,近处一看,除了岁月的风霜,嘴唇、鼻梁、眼形、脸形都和张翠兰十分相似,完全就是二十几年过后的她。
她伸出一只修长,但有些粗糙的手,推过来一张纸,上面印有相关条款,还有担保人及本人签字。
而在担保人那一栏中,张翠兰的名字,已经早早签在了上面。
吴应成心脏扑痛一跳,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。
虽然长相极为相似,但在刚才,他还抱有那么一丝侥幸心理,二人可能只是长得相似罢了。
可这种纸,其实就是这个时代的合同,不是一般人,就能把名字先不先签在上面的。
因为一旦这样做了,就极有可能给担保人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,除非担保人非常相信掌握着这张纸的人。
“难道说这人真是她的妈?我这一签,不会...。”
吴应成拿起笔,感觉手上无比的沉重,竟然不由有些发起抖来。
何玉书一见,急忙咳嗽一声,宋主任一见,那紧皱的眉头,却是不由舒展开来。
也不知是满意,还是皱得太久,有些累了。
不管怎么说,吴应成还是签了。
这可是钱呀,可是他失现梦想的最大助力呀。
在它面前,任何事情都不应该做过多的考虑。
宋主任倒也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把相关规定,包括席子等级、数量、付款方式等讲了讲。
这个时候,《关于城镇劳动者合作经营的若干规定》还没有颁布,所以像吴应成这种个体户,还不能刻图章。
宋主任让吴应成最后确认,以示公正自愿,并按了手印,便让二人出去了。
“小子,你难道没有发现吗?”
到了楼梯转间处,何玉书瞪大眼睛看着吴应成,像看着一个二百五一般。
吴应成自然不愿意承认,或者说,他都不知道应该承认什么。
承认自己发现宋主任就是张翠兰的妈,还是承认自己根本就对张翠兰没意思。
可如果真没有意思,又何必特意表明没意思呢?
“发现什么?”
“咱们的宋主任,和张大妹子,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。”
吴应成保持着最后的沉稳,一面低着头继续往下走,一面道:“长得像不是很正常的事吗,你不也和咱们班语文老师长得很像吗?”
何玉书一把抓住了吴应成的胳膊,走到下一步楼梯,抬头看着他,似笑非笑地道:“你小子再给老子装!
你敢说你小子看不出来,咱们宋主任,其实就是张大妹子的妈?”
吴应成知道,他虽然有着二十二岁的身体,但心理年龄其实已经是六十二岁了。
已经能用理智压制住体内的荷尔蒙刺激,不应该像这个年龄一样,容易激动、容易冲动,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。
可在这世间,万般皆可控制,除了一个东西,那便是情。
虽然只和情绪只差一个字,但对一个真真切切的人来说,却是大不一样。
情绪是一时的,是可以控制的、发泄的,但情不一样,它可以发泄,却不能控制。
就像一颗心里的树苗,无论是谁,都无法阻碍它的成长。
可自己对张翠兰的情,又是什么情呢?
是爱情吗?
如果是,那自己还怎么对得起前世的媳妇?
是友情吗?
如果是,它为何来得又是如此的炽烈?
“别问我,我真不知道!”
吴应成用力一挣,推开了何玉书,咚咚地跑下楼去。
何玉书摸了摸脑袋,一脸的不明白,“这个瓜娃子,脑壳里进乒乓了吗?”
想了想,很快又明白了。“切,这都什么年代了,还学女人害羞呢?喜欢就喜欢吗,有什么不好意思的。”
吴应成跑下了楼,却连大气都不敢去。
张翠兰就站在后面那排房子旁,和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说着什么。
那样子,没有与他相处时的随意和主动,有的只是这个年代女子特有的矜持,还有尽量保持新潮的不适应别扭。
女为悦已者容!
不知为何,吴应成脑子里钻出这么一个句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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