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七十章 赤眸能见桃花红

    那一枝桃花泛尽春色,侵占了赤眉皇主的眼眸。

    赤眸能见桃花红,可见颜色有几分!

    横亘在赤眉皇主和姜望之间的,是整个娑婆龙域或许未曾有过的春天。

    “好!”赤眉皇主却长声而啸:“不怕真君来,怕来得不多!用一月桂海,来换两绝巅!”

    她的眸光被隔断,她的身形仍然下坠,她那蔻丹如血的手掌仍往下压。

    月桂海已倾覆,在这步棋上他们的确漏算。

    牺牲陈治涛、牺牲符彦青,都不算太意外的事情。但谁能想象得到,在齐国统帅主军的情况下,自妖界安全归来,赢得巨大声望,且已跻身齐国高层的绝世天骄姜望,也会被牺牲?

    姜望有多重要还不明显吗?

    来一趟迷界,齐天子派出两位衍道强者护道!

    这样的绝世天骄,帝国未来,用脚指头想也应该是在核心战场尽展才华,而不是像一颗棋子一样,随意丢在险地,过河之后就弃用。

    他们海族漏算此着,只能说输得不冤。但海族在近海群岛掀起的狂澜,也足以相抵。

    那么她希阳现在应该做什么?

    当然不是哭哭啼啼地跑去月桂海哀悼,看看能不能给谁收尸。

    而是要在已经失地的棋局里,尽可能地占回一些损失。

    就用娑婆龙域准备迎接人族强攻的布置,来埋葬保护姜望的这两尊真君!

    “来换两绝巅?”

    仲熹以道则做笼,那囚笼逼仄而又广阔,无限小又无限大。

    小则衍道亦难转身,大则绝巅可以尽释!

    此时笼中忽明忽暗,空间扭动曲张。

    与仲熹做笼中厮斗的烛岁,声音仍是慢吞吞。

    在漫长的守夜岁月里,他养成了足够的耐心:“老朽可以被换,但不知你们能够付出的代价……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仲熹以“大狱”为号,对“囚”、“审”、“刑”的道则掌控,自是已经走到尽头。

    但烛岁在长夜之中所做的活计,却也与此脱不开。甚至于,他手中所提的白纸灯笼,又如何不是“笼”?

    仲熹要做笼中斗。

    但哪怕拘来天地做笼,也是一灯即明!

    白焰照亮无形有质之笼,天地元力在这一刻泾渭分明,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、阴、阳……显现各色,一时斑斓。而贯彻了不同的意志,在如此微小的层面,彼此似大军攻杀!

    “我比较抠门,什么代价也不想付。”仲熹轻轻一笑,在自己和烛岁之间,又埋下了无限次的封锁,口中悠然道:“鲷南乔,召集大军!本座今日亲自演兵,教你们如何剿杀真君!”

    总算知晓鳌黄钟那毫无英雄情节、动不动就摇旗请援的习惯从何而来,只能说颇有乃祖之风!

    鲷南乔此时已与烛岁的真神分身杀在一起,作为能够力压秦贞的强真人,虽被压制,亦是及时抽身传讯。“我之亲军即来,好叫皇主检阅!”

    这一支军队原是为截击人族大军而伏,藏息匿迹费了好大功夫。若能剿杀烛岁、虞礼阳,倒也是极有所值。

    整座战场虽然广阔,但真正能够决定局势的,还是衍道之争。

    作为神武年代成就真君的存在,千年夏国最后的气运所钟。

    虞礼阳的天资自是毋庸置疑。

    已至绝巅,仍在攀登。赋闲在家,未懈修行。

    希阳强势杀来,发出要换两绝巅的豪言。

    他也并不在言语上回应,只是一边慢条斯理地挽袖子,一边对姜望淡笑着说:“你的酒,是不是没有白请?”

    春风扰乱他的额发,桃枝斜插在他的发髻,容颜更胜于桃花。他将袖口往后叠,完整地露出他的手腕,斯文地好似将要坐上餐桌,享用他的美食。

    于是抬掌。

    赤眉皇主的手掌往下压,虞礼阳的手掌往上抬。看起来倒像是老友相逢,相视一笑而击掌。在颠倒生死的衍道之战里,演出一分温柔与戏谑。

    天地仿佛静了。

    两位绝巅强者的手掌,好似连在了一起。整个娑婆龙域,仿佛在这一刻开始分野。

    赤眉在天,春风在下。

    包括空气、元力,乃至于空间、时间,一切都开始做本质的区分。

    严肃的、凝重的往下沉,沉不下春风。

    活泼的、轻浮的往上升,升不过赤眉。

    在这个时候,烛岁忽然道:“老朽不知兵,恐怕检阅不了你们的兵法。但你可知祁笑?”

    仲熹从不会为既定的事实而动摇,在沧海那样恶劣的环境里成长起来,他什么局势不能面对?故也只是平静地道:“能覆月桂海,她自可留名你们人族青史。但弄险者殁于险,我看她不是长寿之人。”

    他甚至于并不吝惜承认祁笑。

    但烛岁只是摇头:“所以说你还是不知祁笑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仲熹也不紧不慢地编织囚笼。

    只等焱王亲领的十万大军一到,他即刻便要布阵熬杀,便由得烛岁多说几句,也是无伤大雅。

    “你以为沉都真君在哪里?”烛岁慢慢地道:“一座月桂海,可填不满祁笑的胃口……”

    仲熹刚想说危寻应当已去回防怀岛,旋即又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,沉面不语。

    希阳眉梢一动,显然她已经得到了消息——

    祁笑联手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、旸谷宣威旗将杨奉,在笃侯曹皆拦下嘉裕皇主的同时,以狂风骤雨般的攻势,九路合进,大破驻军,一举将月桂海填平。

    而这并非终局。

    倾覆月桂海之后,祁笑一刻未停,挥师过境,剑指海族在迷界最古老的根据地,东海龙宫!

    规则囚笼之中,烛岁那苍老而佝偻的身体往前行,向仲熹走,一步得一字:“祁笑的福泽战船,正在开往东海龙宫!现在你还觉得,你们付得起代价?!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仲熹、希阳皆是色变。

    便于此时,虞礼阳一手回袖:“上次喝得尽兴,回去再备几坛!”

    此袖一展,有无穷之宽广。

    倏然见桃林,满树桃花开。

    一瓣瓣桃花飞似血,来去渺茫尽无际。

    姜望还未说话,但有桃花覆面。

    桃花遁在春风里,人面桃花两不见。

    希阳再转赤眸,却哪里看得到人族天骄?探手一抓,徒握千里,掌心唯有一片桃花瓣!

    却是叫虞礼阳抓住了机会,把姜望三人送走。自此他和烛岁都能解脱束缚,放手一搏。

    希阳并不说话,只凝神回气。

    因为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。考验她和仲熹,是否能够留得下再无挂碍的人族真君!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桃花总是开在春天,故而浪漫又生动。

    桃花也总容易让人联想到鲜血,因为它艳而易凋,似年华早夭。

    姜望被一瓣桃花遮住了眼睛,看到的就并不是春天,只有金戈铁马,鲜血飞溅,以及燃烧的烈焰。

    耳仙人和乾阳赤瞳都再捕捉不到什么信息,唯独有天地之辽阔,却飘零此身。此后流光飞逝,倏然便止。

    当那一瓣桃花姿态轻缓地飘落,好似鲜血飞溅,渐行渐远。

    发生在娑婆龙域的四尊绝巅强者的搏杀,便再与姜望无关。

    视野开阔,四下空空。

    噢,倒也并不空。

    左有陈治涛,右有符彦青。

    空洞的是他们的眼睛。

    在娑婆龙域发觉真相,感受绝望之时。陈治涛选择苦笑赴死,符彦青选择保全山字旗,姜望选择与本部将士共进退……而竟皆成空。

    任你是禁制大师,兵道天才,绝世天骄,也都不能遂愿。

    攻入娑婆龙域的时候,他们都是一呼百应,何等意气风发,未尝没有建功扬威之野望。

    现在个个孑然,并无一个部下傍身。

    你伤我疲,谁也不比谁的状态更好。

    “这是哪里?”陈治涛先开口。

    他的声音哑得厉害,又极其飘忽,简直是气若游丝了。

    姜望默默地感受了一下,道:“这里当然还是迷界,从世界规则来看,我们离界河并不远……”

    同在神临境界,对于世界规则的察觉,他显然是要敏锐得多。

    但他还在那里分析,符彦青已幽幽地道:“你为什么不看看你的指舆?”

    陈治涛和姜望俱都沉默。

    他们的确是失魂落魄的。

    此时能想些什么,又能说些什么呢?

    姜望默默地翻检一阵,找出指舆,但又停下了动作。

    因为有一个熟悉的、身披海蓝色道服的纤薄身影,正步空而来。

    “姜……道友!”

    又恍了一下,才看到陈治涛、符彦青:“陈师兄!你……你们怎么样?”

    她好像每个人都看到了,但目光的焦点全在姜望身上,眼里有用力去藏,但藏不住的关切。

    陈治涛当然知晓竹碧琼同姜望感情甚笃,毕竟当年天涯台之事,所有的细节都被钓海楼反刍过,也让作为钓海楼大师兄的他,在事后一再追悔。

    但此时见得同门,叫了一声师妹后,便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姜望不欲叫友人忧心,勉强打起精神:“方才是虞礼阳真君送我们过来……这是哪里?卓师姐呢,你们没在一起?”

    眼前这三人一个赛一个的颓丧,十足的败军姿态,且形单影只,带走的战士一个也没带回来。现在的竹碧琼,当然能够猜得到发生了什么。

    但她只是抿了抿唇,道:“这里是丁卯界域。我们去报信之后,再回来这里,你已经……卓师姐她去了天净国。我正好有点累了,就留在这里休息。”

    姜望只能点了点头,顿了一下,又点了点头:“休息,对。休息。我们先回浮岛。”

    竹碧琼的心都揪在一起,本来下意识地就要点头,但又反应过来,赶紧道:“现在两族全面开战,这里恐怕不是休息的地方。要不然我带你们回怀岛,那里方便养伤……你想回决明岛也行。”

    姜望苦涩地摇了摇头:“我们恐怕别无去处了。现在的近海群岛大概更危险。”

    近海所有的海兽全部失控,这是什么样的概念?

    诸岛恐无一处安宁!

    虞礼阳之所以没有一袖子把他们送出迷界,自也是有他的道理。姜望亲自引军扫荡过的丁卯界域,大约是现在最适合姜望休养的地方。

    竹碧琼道:“那我们去最近的人族营地看看……”

    姜望终于发现了不对:“岛上出事了?”

    竹碧琼本不欲在姜望霜冷的情绪上再洒一层雪,可到了这时候,也无法再隐瞒,只好如实道:“丁卯第一浮岛已经没了,现在上面全是海兽。我也是救了几个人才知道具体情况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带兵走后不久,那乔鸿仪和江翠琳又回到了岛上,大约是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丁卯界域了。他们拿出镇海盟签署的文书,将随身驭兽袋清空,强令第一浮岛的将士帮他看守他已捕捉的海兽。同时强征了一支千人军队,随他出去搜捕海兽……但不知怎么回事,那些海兽忽然发狂,把第一浮岛屠了干净。”

    镇海盟在名义上统合了近海群岛,理论上来说,镇海盟的令,是可以调度迷界各处人族力量的。

    这也是乔鸿仪能够拿着镇海盟文书强征第一浮岛军队的原因。

    姜望问道:“匡惠平呢?他是吃干饭的?”

    竹碧琼道:“据说是抗拒命令,被乔鸿仪当场杀了……”

    姜望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种景象——第一浮岛的将士正在热火朝天地建设人族营地,忽然驻将被杀,忽然军队被强征。在岛防格外空虚的时候,关在兽栏里的那些海兽,又忽然开始发狂。

    何似于他和陈治涛在娑婆龙域征战时,本来由陈治涛所控制的那些海兽,忽然成了关闭他们退路的闸门!

    陈治涛垂眸道:“海兽失控,这都是我的过错……”

    “与你无关。”姜望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地道:“乔鸿仪是执行太虚卷轴任务,为蜉岛输送海兽。想来无论是浩然书院,又或太虚派,也都有自己的禁制之法。”

    这时候的姜望,身外烟甲早就散去,天青色甲胄倒是光洁如新,甲胄所不能遮掩的脸上、手上,都有烟熏火燎的痕迹,血腥味不能散去。

    那些血腥,未见得都来自敌人。也有他自己。

    竹碧琼看着他,感觉到这时候的他,非常的冷漠。

    先前是心冷,此刻是血冷。

    她往前移了半步,内心想要融化那种坚冰,但好像缺乏立场,也不够身份,所以只有半步。所以只能说道:“卓师姐说乔鸿仪必须为此事负责,去天净国是为了拿缉捕文书,光明正大回来缉捕乔鸿仪的同时,也要知会浩然书院……他会受到惩罚的。”

    她没有说我特意留在这里是为了等你、帮你,只道:“卓师姐让我在这里看着。”

    姜望只问:“乔鸿仪现在在哪里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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